马背上的歌手
——新疆拾贝
题记：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歌唱
即使没有华丽的外包装和炫目的舞蹈
简单的一首歌和亲切的笑容令人沉醉
深情婉转的歌唱和自然自如的弹奏
让我们静静品味细细思索悄悄冥想
——无名诗
人们常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伊犁不知新疆之美”，我说“不到那拉提，不知伊犁之美”。
那拉提大草原堪称新疆之美的缩影。我身处那拉提大草原，怦然心动。大草原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而成，不可思议。雪山、松林、草原和河流形成三维之态，人置身其中，恍然隔世，恍然如梦。大草原是举世无双的空中大草原，盘山而上，犹如一张绿色的绒毯悬挂在空中。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吃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山坡上留下奇妙的曲线，使山坡像倒立的湖面，绿波荡漾，清棱棱，似路非路，似梯非梯，草蛇灰线，迂回曲折。牛羊似五线谱上的音符，又似攀岩的高手，与大自然浑然一体，让人叹为观止。
我徜徉在辽阔的草原上，心醉神迷。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旋即我身边卷起一阵旋风，仿佛从天而降。只见一匹马昂着头，打出一串吐噜，鼻孔里咻咻出气，一只黧黑筋脉虬曲的大手握着缰绳，嘴里不停地“噜、噜”叫喊。马随着男子的喊声停了下来。我看到一男子，中等身材，通体黧黑发亮，仿佛涂了橄榄油，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翻身下马，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按住鞍鞯，对我说道：“要骑马吗？哈萨克的马是最棒的。”他鼻音很重，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他身着李宁牌运动衫，牛仔裤，运动鞋，若不看他的脸，还以为是个汉族小伙，唯有他的脸，保留了哈萨克人特有特征，两颊凹陷，双眼深迭，鼻梁直挺，颊骨外凸，头发微卷。
“到那拉提不骑马等于没来过，哈萨克人与汉人——老——朋——友。”他见我没动静又补充道，念老朋友三个字时，每个字后面都有一个拖长的音，让我想起陈佩斯模仿新疆人讲话的腔调。
我看他一脸忠厚老实相，便答应下来，何况我还没真正骑过马，极想在这奇特的大草原上奔驰一下。
他笑了笑，吹起口哨，马应声不停地点头，鼻子一个劲地擦着草地。他右手按在马背上，左手在马鼻子上摩挲，并示意让我上马。我走过去，他直起腰，拦腰把我抱起，吩咐我把左脚套进马肚子旁的铁环内，但实际上我是依靠他的臂力翻身上了马，他紧跟着跨上马，让我抓住缰绳，自己的左手抱着我的腰，高喊一声：“得——儿，儿。”马应声跑起来。他叫我拉一下缰绳，我拉了一下，马放慢了步子，沿着马道稳步前进。
一踏上征途，我的心情霍然开朗，他也放松起来，仰起头，高歌一首，唱起“草原升起不落的太阳”，歌声嘹亮，吐字清晰流利，充满激情，普通话也不像他说话时那样磕碰，声音里含着金属的光泽，宛如从不远处随风飘来，极富专业歌手的风范。
伴随着歌声，马也有节奏地奔跑起来，沿着绿色的草坪中逼仄的泥路，时儿穿过涓涓小溪，溪水汩汩流淌，时儿穿过小丘，小丘乱石堆叠，时儿穿过泥潭，泥潭泛着波光。我们要去山顶的观光台。在过泥潭时，他停止了歌唱，俯身帮我卷裤腿，并提醒道：“把——脚——抬——起。”我下意识地抬起双脚，只见泥浆在马蹄下溅起，马肚子上溅满黄泥。
到小溪前，他叫我下马，马饮着水，他擦洗马肚上的泥，当见我小腿上也沾着泥巴时，他立即从马鞍上取下一块毛巾，在水中洗净，然后弯腰帮我擦洗。我感到不好意思，坚持自己擦，他说：“没——关——系。”一边又吹口哨。圆润的哨声，马听后扬鬃摇尾，泯耳攒蹄。他牵着缰绳，这次叫我自己上马，说：“胆大一点，马通人心。”我应声上马。见我上了马，他喊了一声：“得——儿——驾。”他自己却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跳过小溪。到山路上，他突然放掉缰绳，让我独自驾驭，自己又唱起歌来，这歌我熟悉，是“草原之歌”，唱到“来呀来呀来”时，他高兴地蹦跳起来，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
我也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
“他是我们的歌手，马背上的歌手。”我被另一只马赶超，是他的同伴，见我好奇，就大声对我喊道。
“他可以上中国达人秀节目。”我对他同伴说。
“对，他就是那拉提的达人，也是中国达人。”同伴的马奔弛而过，转过头对我说。
“你是达人，你一定能成为达人。”我对我的骑手说，他笑笑，突然一个鱼跃，轻车熟路地跨上马，一抖缰绳，右手重重地拍打马背，马踢踢踏踏地奔跑起来，直追那同伴。也许因为受到我的表扬，受宠若惊，他又唱起另一首歌，唱的竟然是意大利名歌《我的太阳》：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阳光穿过高耸的松林直射在我们身上，让人眩目。我依稀记得萨克斯语“那拉提”是“有太阳”的意思，他仿佛成了成吉思汉手下的骑兵，会唱歌的勇士。
我们赶超了他的同伴。骑手回眸向同伴做了个鬼脸，率先来到观光台，山的最高处。
我下马，极目远望，只见“三面青山列翠屏，腰围玉带河纵横”，近处雪杉连连，青松挺立；不远处哈萨克毡房零星散落于山腰的绿草丛中，炊烟袅袅，那是哈萨克人移动的家；远处雪峰高耸，银装素裹，皑皑白雪为新疆人民源源不断地提供生命之水，它是生命之滥觞。
骑手下马后就去保养他的宝马，卸下马鞍，从旁边水池中打上一桶水，为马擦洗，此时他的同伴也到达山顶，下马时我递上一支烟，又走到我的骑手身边，也递上烟去，他摆摆手，神态肃然，说：“山上——禁止——抽烟。”说完开始擦马的鼻子，我只好作罢，回到他同伴身边，问道：“你们为什么总擦马鼻子？”他说因为马的鼻子总发痒，说完开始点烟，我说你同伴说这儿禁烟，他笑笑说：“他太认真，是一根筋。”我问道：“他歌唱的那么好，为什么不出去发展？”他说：“他小时候可是个结巴，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但是，自从能跨上马的那天起，他就开始学唱歌，想不到一唱歌他就不结巴了，所以一上马他就唱，他的的确确是我们的歌手，马背上的歌手。”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去外面闯闯？”他说：“他有机会，有音乐人也把他叫去过，没想到，没过一个月他又回来了，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大草原。”
我知道哈萨克人能歌擅舞，但像我的骑手这样的歌喉着实罕见。
此时，天突然暗下来，乌云遮住了太阳，狂风肆虐，松林被狂风打得哗啦哗啦直响，像饕餮在吞吃东西，草随风摇摆，气温骤降，我的骑手牵着马匆匆过来，喊道：“快上马！要下大雨了。”我赶紧上马，经过上山的骑试，我有点入门，胆子也大了许多，我知道马是温存的，何况有他那样的骑手保护着我。
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我冷得直打战。他会意地抱紧我，让他的体温温暖我，右手敲打着马背，让马奔驰，他必须在大雨前把我送回。在驾马的同时不忘他的歌唱，这次他都用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唱，有首歌中“古丽”一词重复出现。到新疆我学到的第一个维吾尔语就是“古丽”这词，是姑娘的意思，我问他是不是想姑娘了，他笑笑，大声对我说：“美丽的古丽谁都想，哈萨克古丽世上最美。”
下山到平原后，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马，手紧紧地抓着缰绳，跑步前进，似百米冲刺，马也飞奔起来。我紧紧握住缰绳，由于不会骑，屁股紧帖着马背，随着马的奔腾，股骨不时撞击马背，疼得哇哇直叫。他一边跑，一边唱着一首以“啊”开头的歌，啊字很长，像波浪，跌宕起伏，抑扬顿挫。
马停下时，豆大的雨点开始飘落，挟带着花草的芬芳。我浑身冒汗。他亲呢地拍拍我屁股说：“以后骑马时，屁股必须离开马背，力用在双脚上。”
想到要与他离别，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做歌手，这是从他开始唱歌那刻起我就想问的问题，他又是笑笑：“离开草原，离开马儿，我会结巴的！”
风呼啸着，雨倾盆而下，我赶紧取出钱给他，他摆摆手：“钱你给他，他是我们的头。”他指向奔跑而来的同伴，又补充道，“下次来不要忘了找我，你只要问歌手在哪里，这里的人都知道。”
付了钱，我赶紧跑回车里。此时的气温像是冬天，我真正尝到了“早穿皮祆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滋味。我眺望窗外，一片大草原笼在雨水之中，不见歌手他们的身影，他们都跑进了毡房，只有马还在风雨之中。
我突然想起楚人卞和三献璞石的故事，尽管卞和左右足被刖，但仍孜孜以求，在文王前抱其璞哭三日夜，泪尽继之以血，才被文王所识，命玉人琢之，才现美玉之身，成为传世国宝。我的歌手，马背上的歌手，也是一块璞石，终究会显其美玉之身。
下次如我再来那拉提草原，但愿人们说歌手成了真正站在舞台上的歌手，但愿有一天我能在电视上见到他，他成了中国好歌手，或者他的声音成了中国好声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