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山的人家会做山珍,临海的人家会做海味。
故乡少山,远海,但多湖。自然,当地人拿手的,是做鱼。母亲是道地的湖北人,出门有沟渠池塘,有河岔湖泊,打小养鱼,捕鱼,也练就了一手做鱼的本事。煎炸蒸煮,红烧鲫鱼、清蒸皖鱼、干煸刁子鱼,滑青鱼,都在行。
尤其是干煎鱼块,小火,慢煎,外焦里嫩,味正,色美。母亲骄傲地说:我这煎鱼块,正宗湖北味,你弟能吃一盘。我虽然吃不了一盘,但是干掉三分之二,绝有可能。我那积攒了多年的乡愁,就在母亲的煎鱼块中,一点一点的土崩消散,渐吃渐无。而肚皮,却天天渐吃渐圆,行情看涨。
能享受这正宗的鱼块,其实,没有几年时间。前些年,家无定所,租住别处,想接父母过来,也有心无力。后来,买了房子,安了家,父母也随之跟了过来。这,美其名曰是让父母享福,实际上,是我们享了他们的福。帮忙做饭、洗衣、买菜,他们的连轴转,为我们换来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自在。
母亲乐于做鱼,而我,也乐于吃鱼。变换着花样做,我照吃。鱼刺卡喉,就逃不脱了。幸亏,我常年吃鱼,练得了能在细腻的鱼肉中,迅速地用牙摸索到鱼刺的本领。也不会次次都行,也有卡到小刺的时候,便生吞几口干饭,将鱼刺咽下去。即使这样,我也乐此不彼,母亲照吃,我照吃。
弟弟的孩子出生,母亲得去照顾。母亲走,父亲来。
饭食照旧,却水平直线下降。半辈子被母亲伺候着的父亲,拿起锅碗瓢盆,无疑赶鸭子上架,一餐饭做熟,都成问题,指望丰盛好吃,那当然是不可能?眼看着鸡蛋炒糊了,饭煮成粥了,青菜变为黑色了,肚子在闹意见,饿,但是却不敢伸筷子,更不敢说菜不好吃。糊弄着吃上半饱,然后匆匆下了饭桌。吃饭,本是一件享受的事,如今,却成了坎,这坎,你还得天天过。
父亲也惦记着给我做鱼。到菜场卖鱼,剖鱼,做鱼,忙得不亦乐乎。只不过,这鱼,端上桌来,却难有食欲。海鱼,腥气未除,难以入咽;干煎,却焦糊一片,色相难看。也煎鱼块,起始,鱼块不成鱼块,瘫成一堆泥,后来,鱼块倒是完完整整的,却是咸的无法入口。
本来是一碗我喜欢的心头菜,从父亲的手头端出来,我却避之不及,更无谈享受了!
我们遭罪,父亲也遭罪。他天天在菜场上转悠,不知买什么菜好。他切菜,切伤了自己的手指。他热锅下油,烫伤了自己的胳膊。以前,他从不看美食节目,为了我们一日三餐,他竟然拿起笔记本,边看边记,只是为了做好一碗红烧肉。他走远路,跑离家四五公里的菜市场,只是为了买到新鲜便宜的菜。我们的食之无味,他也看在眼中,也暗自自责,却无可奈何。
天天这样吃着这样的饭。我们惦念其母亲来。终有一天,面对一桌子甜腻腻的菜,我发起牢骚来:“您能不能不放糖,甜腻腻的,不好吃。”父亲看了我一眼,他没有说话。“还是妈做饭好吃。”他没有说话,端着碗,走进了厨房。我瞥见了他满头的花发,弯着腰,一声不发地,蹒跚地走进了厨房。他没有说话,我倒后悔起自己刚刚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来。我的话,虽是事实,但也伤了他的心。
晚上,他送饭给我。白米饭上,盖油绿绿的青菜,有我爱吃的辣椒炒鸡蛋,还有鱼块。边上,还有一张纸条:小心鱼刺。字是父亲写的,一笔一划,刚劲有力。看着,我突然觉得有些什么潮热的东西涌上了鼻腔,眼睛,顿时湿润了。这一顿饭,我吃得特别香。虽然,青菜太为寡淡,鱼块照样腥生,但我却吃得一口未剩,甚至兀自觉得——父亲做的饭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只是,我喜欢比较,拿一位会做饭的母亲和一位不会做饭的父亲作比较。
是的,人至中年,有一个还能给你做饭的母亲,多好!
但是,人之中年,有一个还能给你做饭的父亲,更好!
身为父亲,你粗犷,苛刻、经历风雨,担当,缺少那一份细腻。你也应该理所当然去原谅另一位父亲的粗犷。事实上,这一位父亲,比你细腻,比你更加的关爱自己。这,应该是人生幸福的事!
吃鱼,自有卡刺的时候。一次,吃鱼就卡了刺。用尽了方法,咽饭,喝醋,甚至弄来了橘子皮。无济于事。上到医院,医生拿出手电筒,伸出钳子,让我“啊”了一声,顷刻,鱼刺出来了。折磨了我一天的刺,竟然在一分钟内灰飞烟灭。千恩万谢。医生丢下一句话:吃鱼卡刺,就到医院,用钳子把它拔出来,别瞎折腾。早来早舒服。
想想,真有道理。亲人相处,总有摩擦之时。想畅快,就把刺拔出来。只不过,你得用爱的钳子。早拔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