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上初心
八岁那年，由于过分想念母亲，我不顾父亲反对，泪别外公，来到了他们打拼的C市。
父母花了五千元议价学费，拖关系把我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
城里的孩子父母多是高学历的双职工家庭，一年级的课，从学前班他们就已经滚瓜烂熟了。而对于八岁的我，稚嫩的脑袋里装的仍然是那片像水洗过一般纯净的蓝天，和那白得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得想躺在上面打滚的云朵，以及那片开满了零星鹅黄色小野花的湿漉漉的翠绿色的草地。
我自是学习不好的，也是班级最差的。
老师非常讨厌我，所以把我分在班里最淘气的男生旁边。她觉得：乡巴佬和差等生当是绝配的！
这个男生长得又瘦又高，而且像每天晒了过量的阳光一样黑得吓人，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还有长得这么丑的人！那时是不流行什么单眼皮的！
他时常在上课时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大大泡泡糖，然后像个鸵鸟似的，一头扎进桌堂里聚精会神地看忍者神龟，看到兴奋处还缩头缩脑地捂着嘴窃窃大笑，甚至还忘情地喊一句：hao you gen！
然后被惹火的老师便会借机迁怒于我，为这被罚站，那时是常有的事。
我这人记性不好就爱记仇。他那时是全班我最最讨厌的同学，没有之一，尽管其他的人跟我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2.
开学已有好几天，新华书店的教材早已销售一空。父母辗转多处，最后还是没能买到。本想借着同学或老师的课本复印的，可是没人愿意借给我。我就像个傻狍子似的，整天呆不愣登地望着老师像被大浪拍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一天数学课，班主任故意为难，让我把某某页的题读一遍，我慌张地站了起来，不知所醋。全班哄堂大笑，我羞愤难当，泪水几乎要夺出眼眶来。
他忽然把脑袋从桌堂里掏出来，傻不愣登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奖台上一脸铁青的数学老师，然后赶紧胡乱地翻了翻书包，把那本新的不能再新的数学书推给我。
我的泪就那么盈在眼眶迟迟没敢落下，我焦急地翻着书，同学们跟着起哄，你说十六页，他说十八页……
突然他一脚蹬开桌子，“腾”地站起来对全班哄笑的同学暴跳如雷地喝道：“到底几页？你们都找雷是不是？”
老师怒气冲天地奔向我们，把数学书从我手上夺起，“啪”地就扔在了他的脸上，恶狠狠地骂道：“两条鱼腥了一锅汤，都给我滚出去！”
于是，我们俩在走廊一直站到了下课。
我委屈得终于哭了出来。
那天我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灯芯绒外套，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左边的袖子。
“艾青梅，别哭了！对不起……”
我惊讶，他竟然记得住我的名字，我以为除了和其它同学一样耻笑和看忍者神龟外，他什么都不会呢。
我没有作声，不停地用袖子抹着泪，抹得袖头都快没了干的地方时，他又拉了拉我说：“其实你来那天我就想把书借你的！反正我也不学！”
我突然转过头，看见他还算明亮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像星星般灿烂。
“给你都行！”他豪爽地补充道。
“不，谢谢，你为什么敢跟我说话？”我哽咽着。
“你看起来不讨厌！还……挺好看的……”他挠着脑袋笑笑。
“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讨厌我！”我的泪又簌簌地落下来。
“我妈和班主任是同学，我怕把书借给你，她告我妈的状！我妈可厉害了，像你这么乖，肯定没挨过揍吧？”
我摇了摇头，似乎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也不像我刚来那几天时那么丑了。
自从那天后，只要班主任不在，他都把自己的书偷偷借给我。
我看他的书，写我的字，他看他的画，嚼他的泡泡糖，虽然还是一句话不说。
3.
一天放学，刚走到校门外的一颗柳树下，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高挑的女人怒气冲冲地向我奔来，手里还抵拉着一个男孩的脖领子。
我刚有想和他打招呼的冲动，那女人就劈头盖脸地指着我喝道：“你就是那个从农村来的，买不起书成天白看我儿子书的野丫头吧？念不起就不要念，瞅你呛毛呛次的，看着都不像个好样儿，明天可让老师把你和我们阳阳调开，别耽误了我儿子学习！”
他幽幽地看着我，然后耷拉着脑袋被他母亲拎着领子提回了家。
4.
不说话和不说话本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内心会涌动着平和或是愤怒罢了。
又过了几日，体育课上完便各自自由活动，大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我，我转身正要回教室，几个女生拦住我。
“艾青梅，你家是不是穷得住草房子啊？你穿的鞋怎么还长舌头呢？我家楼下垃圾箱里的都比你那鞋好，要不我明天给你捡来一双吧！总比一走路“啪嗒啪嗒”地像个马蹄子似的强！”
众人哄笑着把我围住，你一言我一语，“乡巴佬，农村来的，傻子……”一声接一声，像一根根锋利的钢针，刺入我柔弱的耳根，然后再深深地扎进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感觉自己像被众人齐举，抛入了大海，越沉越深，快要窒息。
“艾青梅，老师让你去教导室一趟！”他突然站在人群外大喊。
“都让开！”他冲她们咬牙切齿，瞪圆了的小眼睛里充满了莫名的愤怒和威慑，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我像只被猎伤的小鹿，低着头，含着泪，“啪嗒啪嗒”地拖着沉重的小蹄子向教导处方向跑去。
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好庆幸的。
5.
“艾青梅！”他突然追过来叫住我。
我没有停步，继续趿拉着掉了半拉底子的鞋，头也不回的奔跑。
他终于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老师没叫你，我……我是骗他们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拄着膝盖呼呼大喘。我淡淡地说了句“哦”，转身回了教室。
我回到了座位上，赫然发现桌堂里满满地塞了一堆东西。我匆匆将它们掏出来，惊奇地发现：竟是一整套复印的一年级上册课本，就连音乐美术这种不留作业的副科都有。
我激动得几乎要失声痛哭，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了看我，云淡风轻地说：“这下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会被罚站，我也不用挨打了！”
我错愕的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后你就和我们一样了！本来也是一样的！”他轻松地耸了耸高高的肩膀说。
“你在哪里弄的？”我望着那叠白得有些发蓝的订得七歪八扭的“书”，心里不知该笑还是哭。
“不是偷的，是用零钱偷偷去印的！我自己用我妈缝衣服的线订的，你不会觉得难看不用吧？”他紧张地看着我。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难看，但是，我怕你妈知道……”
“放心吧，你不说，这事儿没人知道！”他放低声音，笃定地说。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那是我来到那座城市以来，第一次微笑，无论是他，还是我，那个微笑，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
我拿着那叠珍贵的课本，每日不停地翻看，到了最后，哪怕是题目页数都能倒背如流。
毫无悬念地，在第一次期末考试中，我直接以双百分的成绩夺了第一名，老师满脸笑意地把我拉上讲台，一边发奖状，一边塞给我奖品，还像个慈母般摩挲着我的头顶说：“你们都学学，你看看人家，一个从农村来的，这么艰苦，短短几个月，就把你们全给落下了！尤其是端阳啊，多跟你同桌学学，别总考倒第一！”
我抬头向他望去，看他正骄傲地咧着大嘴望着我。
那日过后，他逢人便说，我是跟第一同桌的！
下学期开学，由于我成绩突出，加之我爸免费给班主任打了个五百多块钱的柜子以及运动会的器材，班主任对我态度突然大转变，直接把我调到了第一排。
于是同学们终日把我围成一团，我一下子由人人唾弃的丑小鸭，摇身一变成为众人艳羡的大白鹅。
他仍是坐在最后一排靠板报的角落里，我不时地回头张望，他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不嚼大大，也不看漫画了，整天呆呆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年间，我们的座位一直没有再做调整，我仍然不忘时不时地回头用感激的目光看看他，偶尔也能撞见他看我时那匆忙躲闪的目光，然后就见他慌乱地低下头，用左手拄着脸颊，不知所措地胡乱翻书，强装镇定。
后来，家中经济每况俱下，加之厌倦了大城市的世态浮华，我觉得那里终究是不适合我的。于是，在五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后，我便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学校。那个曾带给我一生不能忘却的伤痛，也带给我在那个冰冷的城市里第一抹微笑和暖阳的地方。
没有告别，也不曾说过一句谢谢，童年就这样在猝不及防的离别中，匆匆结束了。
以后的岁月，每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心里都是酸痛并着感激，当然，也有一份遗憾和不舍。
但，关于时光，任谁又能怎样呢？
暮然回首，几十年犹如白驹过隙，转眼匆匆而过，当我张望来时路，却再也寻觅不到童年的片刻影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