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我也老了,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97个故事

爷爷不是我亲爷爷,邻里的人都喊他“老周”。

小时候,爷爷背着我去垸里玩,路上碰到跟他一起放过牛的伯伯,他们一脸嬉笑地朝爷爷喊:“老周,带你小兄弟出来玩儿啊!”年幼的我不知道这是一句骂人的话,有时被他们一群人哄着,也跟着喊“老周”。父亲在一次收工回来的路上听到后,拽着我往回走,进了家门,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他骂我:“没良心。”我哭着鼻子去找爷爷,让他替我找父亲讨回公道。爷爷哄着我,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逗着我说:“你看你的脸,肿得跟个猪肘子似的,明天我就去买猪肘子给你吃。”我马上眉开眼笑地点头说“好”。

因为怕父亲打我,从那以后我再没喊过爷爷“老周”。

上学后,识了字,我开始有一个疑惑。父亲姓李,我也姓李,偏偏爷爷姓周。我缠着问爷爷,“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个姓?”爷爷突然变得支支吾吾地说不清。

我跑去问同学,是不是所有人的爷爷跟他们都不同姓。除了一个跟她妈妈姓的女生,我得到的答案全是嘲讽,“你是不是蠢啊,你爸是你爷爷生的,你是你爸生的,肯定是一个姓啊!”我不服气,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一个。

直到一年清明节,父亲带着我去祭祖,他让我在一个刻有我名字的墓碑前跪下磕头,说,“拜一拜你爷爷,让他保佑你读书进步。”我不肯跪下,哭着喊,“这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没死啊。”父亲哭笑不得,硬按着我跪下磕了三个头。

从那以后,我就一脸骄傲地跟人说,“我有两个爷爷。”同学们对我嗤之以鼻,只有爷爷听到后对我呵呵笑。

爷爷生于1949年,1985年入赘到我们家。奶奶与她的第一个丈夫生有三个孩子。爷爷来的那年,作为老大的父亲刚满十二岁。 一家人,五张嘴,吃饭成了生活最大的问题。爷爷在这个村里一个外人都不认识,他只能挨家挨户地去找挣钱的路子,推了一家门又推下一家门,没有人愿意带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外地人,不懂行情。爷爷话不多,一米七五的身板,却格外清瘦,太重的体力活,他也干不了。

一家人愁苦了四五天,爷爷心里想:再找不到活儿,就回去接着打光棍,省得拖累这一大家子人。在爷爷打定主意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跟奶奶把话讲明,收拾好行李,打算第二天办了手续,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邻居家阿贵的父亲吃完晚饭后,慢悠悠地来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还哼着小曲。阿贵的父亲是二道贩子,当时正是收花生的时节,他有路子,就让爷爷跟他一起做贩卖花生的买卖。

做二道贩子,要有营生的工具:一辆自行车。家里的旧自行车早已伏不起重物,奶奶连夜出门借钱,东拼西凑的,第二天去镇上买了一辆二八自行车。回来时爷爷载着奶奶,垸里的路不好走,都是泥梗子。父亲看到奶奶坐在后座上快到了家门口都不肯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车在拐弯时倒了下去,终于笑出了声。爷爷扶着奶奶起来,看向彼此,多日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也笑了起来。

家里有了经济来源,却也只能省吃俭用。父亲记得他小时候吃得最好的一顿,是有一年爷爷老家的二哥家杀猪,爷爷碰巧收芝麻收到那一片,就带了两个猪肘子回家,还买了一筒面,清汤寡水的面条混着炖过的猪肘子,爷爷坐在饭桌上招呼几个孩子吃,自己就喝一点汤,父亲吃了一大碗。

父亲跟我说过,那是他记忆里,少年时期吃得最饱的一次。

我记事起,爷爷早已不做二道贩子的营生。家里的那辆二八自行车也生了锈,奶奶常常念叨着要将那辆自行车当做废铁卖掉。

奶奶忘性重,每当有收废品的来到家里,清点了可以卖掉的东西,漏掉了自行车,我都会嚷着提醒她。毕竟自行车属于重物,在我看来作为废铁卖掉一定能卖很多钱,有了钱,就可以拿去买麦芽糖吃。好几次奶奶都走到后头的屋里看一眼,出来就搪塞着:“这次卖的已经够多了,下次再说吧。”

到了我上小学的年龄,爷爷为了接送我上学,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再有收废品的来我家,那俩自行车因为生锈太严重,卖了不到五块钱,奶奶手里攥着钱,嘴里顾自嗫嚅着:“当初可是堵赌了这条命买的这辆自行车,没想到到头来这么不值钱。”

旧自行车被卖后的第三天,奶奶生病了,上吐下泻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家里没人做饭,爷爷每天忙完农活,裤脚的泥都没洗净就到厨房倒腾柴米油盐。要不是盐放多了,要不是油添少了菜烧焦了。奶奶没胃口,我也嚷着吃不下,最后索性就煮粥吃。

我们连续吃了三天的白粥。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从厨房飘来一阵香味。我以为是奶奶的病好了,兴冲冲地跑进房间,发现奶奶还躺在床上。爷爷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满脸激动地说:“今天我们吃肘子。”等做好的肘子端到房间里时,奶奶喝了一口汤,又呕吐起来,边吐边骂着:“臭尸壳子,我就想喝点米汤,你偏要做这油腻的东西,让我死了算了。”我看到奶奶吐完后,一点胃口都没有,连汤都没喝。

最后爷爷一个人吃完两只肘子,不停地夸肘子好吃,说我没吃到真是可惜了。我撇了撇嘴,奶奶又骂了起来:“臭尸壳字,一辈子就只会做一道菜,还光荣起来了。”爷爷沉着脸兀自收拾碗筷去了。

奶奶每次骂爷爷“臭尸壳子”,爷爷就闷声不说话。跟邻里之间聊天,她提到爷爷,也是用“我那臭尸壳子”代指。这个代称由来已久,连父亲和姑姑都劝她改口。她说叫了好多年,改不了了。

爷爷跟奶奶结婚后不久,就被查出了糖尿病,他的肾不好,即使是家里过得最宽裕的几年,爷爷依然保持着刚来我们家时清瘦的样子。每年到了稻谷“双抢”的时节,我们家收割的速度总比别人家慢。爷爷老家的两个哥哥有一年来帮忙挑过稻草,他们三兄弟一起出现在我们家稻田上,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张望。三个人除了身高差,脸型和身材轮廓,简直一模一样。

也有人在父亲面前说起他像爷爷,一样的清瘦,脸部的轮廓也像。在一起生活多年,竟然看起来像是亲生的。父亲从来不接话。

爷爷的兄弟,我只见过一个,每年过年会来我家拜年。他们俩站在一块时,爷爷脸上的神情跟平常不一样。他在那一群人中很健谈,笑声也无比爽朗。

等他们走后,爷爷会一个人走到后屋里坐一会儿才出来。小时候我不懂事,有次看到爷爷进了后屋,想进去逗他玩儿,“哐当”一声撞开门,爷爷有些错愕地看着我,眼里竟噙着泪水。他赶紧抹了眼泪,笑着看向我,我假装进屋找东西,仓皇逃出了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哭。

每年渡过农忙,爷爷都要在家里歇息半个月。在那期间,每天都能听到奶奶骂爷爷的声音。“你看哪家的男人像你这样,这么不经用。”“你这是要躺在年底去啊,跟躺尸一样。”“怎么说,你也要去洗个澡吧,不洗澡就在这躺着。”奶奶骂习惯了,自然而然地就衍生出了“臭尸壳子”。

只有一次,奶奶骂爷爷“臭尸壳子”,带了一句:“你干脆回你周家算了。”爷爷听完将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怒视着奶奶。奶奶瞬间收了声。那一个星期,爷爷都没跟奶奶说话,奶奶故意找他搭话,他也不回应。她跟我细声说:“你爷爷这次可真是生我的气了,你最近注意看着你爷爷,可别真让他收拾东西溜走了。”我点头说好。

到了中午饭点,奶奶买回来一个肘子和一些牛肉,做饭前,她故意高声嚷着:“今天做猪肘子吃。”我配合道,“我要吃炖的。”奶奶又说,“我不会炖啊,去喊你爷爷来炖。”没等我去喊,在房间里看电视的爷爷就已经跑过来了。

家里有两个锅,左边的灶常年不用。爷爷把里面的灰掏了一些出来,往里面架好木头。木头烧得通红的时候,爷爷把装好肘子的瓷罐放进去,又用灰掩住四周,放置一下午。到了傍晚,肘子就炖好了。

奶奶又骂起了爷爷,“臭尸壳子,你手没洗,就开始拿碗。”爷爷回应道,“知道今晚吃肘子,我已经洗过了。”我凑到厨房去看,爷爷把肉和汤分开,在锅里又煎了一遍。肘子在锅里煎得黄里透红,爷爷把肘子翻了一面,撒上葱花,倒了一勺酱油,白皙的肘子变得红彤彤的。

我吞了两下口水,凑着咸菜和汤水,大快朵颐。

爷爷却吃得很少,他把肉和汤都分给了我和奶奶,自己吮吸着骨头。家里过年吃鱼肉火锅,爷爷也是每次只吃鱼头,我以为鱼头才是火锅里最好吃的,有次跟他抢,夹到碗里,只粘着一点鱼肉,我吃了一口,又把鱼头夹回了爷爷的碗里。肘子上的肉更少,我看着爷爷吃得津津有味,就问他:“爷爷你怎么不吃肉啊。”

他说,“我这么大年纪,已经吃够了,你快吃。”

我信以为真。

我读小学四年级,父亲和母亲从外地打工回来。家里虽然比以前人气涨了许多,我却觉得异常冷清。我们爷仨坐在一起在房间里看电视,父亲跟爷爷鲜少说话。

爷爷从来不过问父亲在外地打工的生活。父亲从外地回来重新做砌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母亲那段时间经常跟父亲吵架,家里人让爷爷劝劝父亲,爷爷也只是口头答应,却从来没有对父亲说过重话。

父亲在麻将馆打牌连续两天两夜没回家,家里所有人鼓动爷爷去喊父亲回来。爷爷执拗地坐在房间里,任凭奶奶和姑姑说道,他依然纹丝不动,奶奶气急败坏地喊着:“他这样就是你惯的,老子不管儿子,现在都无法无天了!”爷爷听完后,眼里不知是绝望还是无奈,他不急不缓地说:“我又不是他亲生老子,我说的话有屁用!”

这句话碰巧被刚回家的父亲听到了,他没有进屋,扭头往外走。背影看起来无比落寞。

第二天,父亲将干砌匠的工具,切割机、灰桶、铞锤,一样一样地收拾到阁楼的储物间。爷爷没多问,帮他抬东西。父亲拿身上仅有的钱去驾校报名学车,一个半月吃住都在驾校,没回一趟家。驾照发下来后,父亲火急火燎地跟人跑去开长途货车,从学徒做起,在全国各地来回奔波。

从那以后,父亲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会瞒着奶奶偷偷给爷爷带几包烟。他俩还是话很少,只有在家里吃饭时,喊一声对方。

我读初二那年,爷爷的肾结石越来越严重。疼起来的时候,在床上打颤。我问他,“要不要紧。”他咬着牙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父亲不再给爷爷买烟,好几次他从外地跑完车回来都要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爷爷总是摆摆手说:“一把年纪了,有点病是正常的,就不要多花钱了。”父亲隔天就要出门,只好作罢。

走之前他问爷爷,“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下次回来给你带。”爷爷又摇头,“你带给小泽吃吧,他嘴馋得狠。”父亲便又问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那段时间,我只想吃爷爷做的肘子,每次问他,他就说:“等我病好起来了,我就做给你吃。”

有一个周末放假,家里的门敞开着,我喊“爷爷”,没人答应。进了屋,看到爷爷蜷缩在床上,他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肾里的结石已经让他失去站起来的力气。

父亲连夜开车赶了回来,带爷爷去医院。医生拍完B超,当即说要做手术。手术费用要六千块钱,父亲当时身上所有的积蓄只有五千块,他连忙回家找人借了一千块。做完手术,爷爷在病床上躺着,麻醉的效应还没过,我和父亲紧挨在他身边。

等爷爷醒来,意识还很模糊,只听到他有气无力地说,“喜,这五千块钱当你给我垫的,以后我还你。”

父亲听完语气激动起来,“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哪有一个老子要还儿子钱的。”

爷爷呼了两口气,说,“我这辈子没啥能耐,还拖累你们,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说着爷爷艰难地别过脸去,不看我们。

父亲从凳子上起来,走出去抽烟。深夜的医院,走廊一片寂静,父亲的脚步声一“嗒”一“嗒”地在我的心里回响。

我怕在房间里待着让爷爷难堪,正准备起身,他却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握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抚按着。爷爷的手生满老茧,凉浸浸的,全然没有小时候抚摸我脖子的温暖。那一个晚上,过得无比漫长。父亲一次次出去抽烟,始终不发一语。到了后半夜,爷爷才安稳地睡着。

爷爷动手术后,奶奶再没骂过他。病好以后,他说想回老家看看。

碰巧那天是周末,我在家。爷爷打点了一袋东西,里面特意放着奶奶提前买的两个猪肘。他骑车载着我,我的个子早就坐不了前面的单杠,就拎着袋子坐在后座上。

出发前,爷爷叮嘱我:“东西可别弄掉了。”我以为他在逗我,就说:“这生肘子,我也吃不了。”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你当点心,东西是要带过去的。”

爷爷骑了一个多小时,碰到上坡路,我就从后座下来推车。中途在小卖铺买了一瓶水,他顺带买了一袋港饼给我解馋。

到了后,我才知道爷爷回去看的是他父母的墓。他的老家早就拆掉了,路人像看到陌生人一样好奇地打量着我俩,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在一个小山堆下,爷爷停了下来,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半山腰,看到并排筑着两个墓碑,周边长满了杂草,他把带来的水果和酒,一样一样拿出来堆放在坟前,又点了两根烟,靠在字迹早已脱落的碑石上。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给你们带来了酒和烟,还有鱼啊肉啊,和你们最爱吃的肘子。”

“还以为这次我这条命要没了,就要过去看你们了,没去成呢。”

“我现在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儿孙都长大了,也有了出息。”

“爹,娘,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我也老了……”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山丘上只有微风拂过,巍然寂静。烟燃灭了,酒也干了,爷爷从地上站起来,回头凝望着山下的村庄,眼里无比平静。

他擦了擦眼睛,抹了一把脸,声音洪亮地对我说:“走,我们回家。”


作者李泽,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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