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我的功夫是二流水平,师兄是一流。
我不得不同意,十来年的比试已经反复证明了这点。
确切的说,我赢过师兄一次,唯一的一次。
那是在城郊的野湖,野鸭很多。夕阳下波光粼粼。
我们像往常一样拆招,不带兵刃,也不带衣服。
男人不穿衣服比武风险很大,容易授人以柄。
我和师兄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我无意使出那招后,我不出意外的赢了。
师兄是个闷罐子,不说话。从那以后说的更少了。
我怕狗,也怕黑,胆子很小,师兄的胆子很大。
师父见到我时,我正在喝奶茶,师父说,折枝为剑,飞叶伤人,武器在意不在形。
于是,师父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本《芋圆功法十二诀》,教我将芋圆当做武器,飞芋伤人。
刚入门时,师父说我天赋异禀。
入门后十来年,师父还是这么说,说的时候眉毛和眼睛皱到一起,缓缓补上一句,只是现在还没有开窍。
师父只是把我奶茶里的芋圆当做武器,只有师兄知道我爱喝什么口味的奶茶。
师兄早就成名了。刚入门时,师父说他天赋平庸,但他成名很早。
师兄把一把牙签运用得出神入化,江湖上早有外号“追命二郎”。
江湖上一般不喜欢被别人叫做大郎。
师兄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沉默的,他的话是逐渐减少的。
师兄救过很多人的命,也救过很多动物的命。
唯一失手的一次,是没能救下从悬崖上掉下的一个少女和一条狗。
少女叫兰,狗叫旺福。
旺福是兰的狗,兰是师兄的心上人。
师兄和师父说,我要复仇。
师父说,你等一年再下山。
师兄说,我不懂。
师父垂首不语,片刻之后才说,你到现在一共救了七百六十二条人命,杀了二十六个人,你没有滥杀过一个人。现在,你是为了自己而杀人。
师兄每过一天就在山上砍倒一棵树,砍倒第三百六十五棵树时,他再次跪在了师父面前。
师父点点头,让我和师兄一起下山。
我们很快找到了兰的村子,村民说,兰没有仇家,往常只在韩府帮工。
韩府青砖碧瓦,庭院幽深。我和师兄翻墙而入。
我们站在韩府主人的床前时,他的呼噜正盛。
我把奶茶放下,顺便点燃了一盏灯。
韩府主人醒来时,师兄点了他的穴。师兄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韩府主人只顾点头。师兄解开了他的穴道。
杀死兰的不是他,是他的仇人六王爷。
六王爷把女儿嫁给了他,但不久因病而逝。六王爷亲赴韩府兴师问罪,后来查明他女儿实是因病而死。
兰正是这段时间被杀的。
师兄问我,你敢不敢和我闯王府?
我说,有狗和灯吗?
师兄说,有狗,晚上去。
我喝了口奶茶,说,容我再想想。
最终我还是和师兄去了,王府比韩府更绕,守卫更严。我和师兄花了一个时辰才匍匐到王爷窗外。
屋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在谈论。此时已近子时。
一个谦卑的声音说,南省一场洪灾淹了六成田,没有余粮再救济河南的蝗灾。
一个疲惫但威严的声音说,那就把京畿的余粮全部调出来。
前者接道,但是,京畿重地不能没有余粮啊。
后者回到,眼下顾不了许多,除了军队的粮尽量留一留,其它的能征则征。
丑时将近,屋里只剩一人,灯也熄了。
我和师兄穿窗而入。
片刻之后,灯又亮起,一个老者坐在床沿,颜色惊慌但仍自镇定。
师兄说了和韩府主人一样的话。
你是说那个韩府的丫鬟?我还有印象。
那日我为爱女故去心切,她刚好从门内冲撞到我。
我正要发作,一只狗冲上来咬住本王,本王盛怒之下……
你若为此事杀我,我无怨言。
他话虽如此,胡须却不自主抖动起来。
师兄攥紧了手里的牙签。你是个勤政爱民的王爷,是吗?
王爷说,我确实在为君上分忧,为生民造福。
师兄把手里的牙签攥断了,捏成了细碎粉末。
一颗眼泪从师兄的眼角滚下。
我能感受到师兄此时心中的折磨。
这些年来,他秉信道义,惩恶扬善,从未妄杀滥杀一人。
他的心上人为人所杀,仇人却是一个勤政爱民的王爷。
他有完全的理由杀他,也有完全的理由不杀他。
师兄低头跪了下来,一双铁拳锤在了地上。
为什么要让我碰到这一切?
王爷正了正颜色,从枕边拔出了一把剑。
我喝了口奶茶,苦笑了一下。
一切由我承担吧。
灯光闪了一闪,一颗芋圆正中王爷眉心。
我没有再回到师父身边,刺杀王爷是大罪。
我开始独自在江湖漂泊,我去了二分明月,西湖十景,去了黄沙大漠,苗疆异族。
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藏,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爱喝什么口味的奶茶。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去。
我对喝到的每一杯奶茶都很谨慎,直到一次有人问我要不要试一下七彩芋圆。
我怔了一下,没有在意,就中招了。再醒来时,已经在阴暗潮湿的囚牢里。
狱卒用鞭子打我时毫不留情,他要问出我的口供和同伙。
衣服已经成了布条,身上道道血痕。我无话可说。
狱卒打我时,我用尽真气抵挡,并不觉得疼痛。
但到了晚上,寒气侵袭,凉风着体,血痕生疼,黑夜变得难熬。
我想起了师父,师兄,和满山的花。不久就朦胧睡去。
醒来时,师兄出现在眼前,但离我很远。
他似乎坐在高台之上,身前是一方长案,长案之上摆着令箭。
我听到了惊堂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威严而熟悉的人声。
案犯刺杀亲王,秋后问斩。师兄说。
我像做梦一样,无法分辨师兄和高台上头戴乌纱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囚牢里静悄悄的,已看不见任何狱卒。
师兄蹲了下来,官帽的长翅还在颤动。
我喝了一口师兄带来的奶茶,是熟悉的味道。师兄开口了。
我有家室了。
嗯,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开心。
如今的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
嗯,师兄你始终心怀天下。
你不会剥夺这一切的,对吗?
我不会。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
师兄还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
他如释重负,转身出去。
师父死了,我说。
你的牙签很厉害,可以打败师父了,我接着说。
他没有转身,袍袖却在颤动。
这次他没有停下,往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晚我出奇地很平静,很快就进入梦乡。
我明白这一切无从改变,师兄还是那个师兄,但又变得陌生起来。
我也许明白他的一点心思。他要代替王爷为民立命,杀掉师父也许是冲突,也许是灭口。
他总有他的原因,我无从知晓。而我从刺杀王爷开始,以后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我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我梦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向我的头颈落下,随后整个身体变得摇晃起来。
仿佛在一片海里飘零,我却睁不开眼睛。我甚至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无法改变这种飘摇的状态,只能随波逐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眼睛。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甲板、一片汪洋,和不远处掌舵的矮个子陌生男人。
矮个子男人告诉我,他受托带我东渡扶桑,其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的身边居然还有一杯奶茶。
我喝了一口,笑了笑,芋圆飞击而出,一张长桌化为齑粉。
矮个子男人的表情丰富起来。他说,是一个言辞不多的高大男人委托他的。
还有呢?
他看着你,喃喃的说了什么,顺风的时候,我只听见一句:也只有海可以让他找不到你。
我似乎被一道雷击中了身体。
我大声说,回舵,返航。
船只在大海中航行了半日,离岸并未太远,浓雾还未消散。
日落以后,我才赶到师兄府邸,展开身形,片刻之间就潜入内院。
府内昏暗,师兄不在。
我抓住一个小厮,喝问主人去了哪里。
小厮说,主人日落前骑马往东去了。
我还想再问点别的,但一个小厮又能知道什么,便问,府里可有女眷?
我明知道这是多此一问,但还是想确认。
长路奔波,我思潮起伏,想要抓住哪怕一件确定的事。
府里除了几个烧火丫鬟,哪有女眷。
我从府里抢了一匹马,望东而去。
师兄,我希望一切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但我又希望一切是我想象的那样,起码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师兄。
我赶到的时候,师兄已经浑身是伤,颓然靠着一株枯树,但目光炯炯,盯着前方。
牙签散落一地,师兄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牙签,牙签上有鲜血滴落。
师兄前面的对手,被几株古树遮挡住。
对手似乎不着急动手,我没有出手。能把师兄打成这样的人,我又怎么可能一击必中。
对手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认不出那具尸体吗?要动手也是我亲自来,何劳你以官府的名义?
师兄不答。
你不惜伪造我死的假象,就是为了逼他再也不要回来。
师兄不答。
你明知道我有晕船之症,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是吗?我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他。
师兄惨然一笑。王爷是你的师弟。他是我的师弟。
对手激愤起来。那不一样,我的师弟不仅仅是我师弟,那年比武受伤,是他救了我的命。
师兄很平静。所以你不惜一切也要为他报仇?
不惜一切,包括我的命。可惜我的命暂时没有谁可以取走。
师兄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晚在王爷房里汇报的人是你吧?
对手似乎露出了笑意。是我,我让他准备了一年,最后再陪他演一出戏。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他。对手的情绪又低落起来。
师兄沉默了一会。可惜了那三百六十五棵树,动手吧。
对手从树木间走了出来。
我没有惊讶。
是师父。
我那个教我武功的师父,现在向我师兄举起了屠刀。只因为,他救了我。
我无法再隐藏。一颗芋圆向师父激射而出。
他震惊之余,还是堪堪避开。
避开之后,大笑起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声震林稍。
我跃到师兄面前。
师兄满脸震惊。苦笑了一下,你还是回来了。
师兄,这不是你一个人能承担的。
师兄忽然笑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的笑。这个笑容转瞬即逝,他站起身来。
我和师兄联手对付师父。
我们的武功是师父教的,他在我们出手之前就猜到下一招的来势。
师父的铁锅功已经进入化境,一口铁锅使得虎虎生威,却又使对手判断不了来势,倏忽在左,倏忽在右。
我和师兄翻转腾挪,芋圆和牙签连珠般射出,击打在铁锅之上。
芋圆碎为数瓣,弹开数尺,师兄的牙签,碰上铁锅,折成数段。
师父挥舞起铁锅,已然织成一片光幕。
真气激荡,木叶簌簌而落。
师父锅气大盛,直冲我和师兄逼来。
芋圆和牙签纷纷弹开,已然完全碰不到师父一片衣角。
此时,我和师兄才意识到师父的功力究竟有多可怕。
锅气鼓荡,四周树木应声而倒。
突然之间,蓝光乍现,锅气突然迅速爆开。
我和师兄被飞击而出,一口鲜血同时喷出。
师父已经跃了过来,一口铁锅铮铮作响。
我再度飞击出几颗芋圆,但芋圆还没碰到师父就已颓然落下。
师父大笑起来。你永远不会开窍的。
师父已经懒得举起铁锅遮挡,径自朝我们走过来。师弟,今天我为你报仇了。
我和师兄相视一笑。
师父走的更近了。
我再度飞出一颗芋圆。
师父举手挡住了。
芋圆绵软无力,飘落在地下。
师父刚要说什么,脸色却变了。
一根牙签直挺挺的扎入他的心口。
他手掌上有一个细眼沁出鲜血。
掉落在地下的芋圆,有孔洞的一面刚好朝上。
只听师父的身体轰然倒下,我和师兄木然良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和师兄从未练习过这招,前招要软,后招要刚,天衣无缝,才能致人死地。
我刚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护林人的犬吠声。
我身子缩了缩。
只听一声惨叫,声音渐行渐远。
师兄弹出石头打中了那条狗。
师兄抬头看了看我,嘴角泛起一个微笑。
不用怕,它走远了。
从那以后,我喝奶茶再也不加芋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