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一排“工字型”小平房隐蔽在半山腰上的白桦林里，背靠山体，三面被土坯墙围了起来。从占据“工”字两头的食堂和武器库的后门出去，入林而上，爬到山顶就可以看到下面波光粼粼的界河和静静地摊在对岸上的苏联小镇。
一个用石头垒砌起来的哨所矗立在不远处岸边的高崖上，那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哨卡，至今还在延用，它与对面苏联一个绿漆斑驳的铁皮哨所隔江斜望，两岸方圆几十里的动静都在它们的监视之下。
慕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爬上后山顶去眺望了一次，被连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通：“你他妈的暴露了军事目标，滋道不？要是珍宝岛打仗的时候，敌人一梭子子弹过来，你小子就咯屁着凉了！不仅你小子，我们连部也会跟着你一块遭殃，老毛子一发炮弹过来就能端了我们的老窝，当然我们也能端了他们的，好在现在是和平时期。”
连长罚慕光去背条例：“纪律就是纪律，不准干的事就是不准干！”
连长很粗鲁，比慕光大不了几岁，却仿佛生来就有威严，战士们都怕他。他把慕军医竟然当成新兵蛋子训，慕光忍了，心里却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双方对对手的军事方位和设施都心知肚明，别他妈自欺欺人了。
慕光被下放到一排一班锻炼。这个月一排的主要任务是内勤训练。整理内务，把被子叠了又叠，叠得棉絮都快从刀锋一样的棱角处冒出来了；打扫院子，把院子扫了又扫，扫得黄土都秃噜了皮；开会读报学习，读得都是一个月或两个月前的旧报纸。
有时读报前，连长会像背语录一般训一段话：“我们就在额尔古纳河边上，在保卫祖国的最前沿！额尔古纳什么意思？”每次问这个问题，他都要点一个士兵来回答，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词是蒙语“奉献”的意思。“对，我们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在奉献，为国家奉献着自己，奉献着青春、力量、知识，甚至生命，这就是每一名军人的使命和光荣！”
出操习武时，列队操练的竟是一套连长自创的“降龙十八掌”！连长是个金庸迷，天高皇帝远，连长用他自己的方式统治着他的王国，他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以最大的强度练兵，消耗士兵们的多余精力，让他们不去想家，不去想别的事。一个月下来，慕光确实什么也不会想了，每天累得跟狗一样，脑袋还没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那夜，凌晨两点，队伍紧急集合后进行潜伏训练。一排长率领一班悄悄地摸到界河边上，一个班的人马分散隐蔽进芦苇丛里。慕光的肚子下面是块冰凉的石头，到了后半夜，水气和着石头上的湿气透过军装渐渐地浸入到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上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尽管他知道战友们都在附近，但他们相互看不见。在难捱的黑暗里，一种在无人星球上孤独和恐惧的幻觉不断向他袭来。
但很快他发现，最难捱的不是时间、黑暗、幻觉，而是大家平时所说的夏秋草原上最穷凶极恶的毒蚊子，蚊子们是不会让你打盹的。这里的蚊子个儿很大，俗话说“三个蚊子一盘菜”，让它叮一下就像被马蜂垫了一样疼。慕光晃着手轰蚊子，但不敢出太大的动静。“如果是战时，只要你一动，马上狙击手的冷枪或炮弹就过来了，不仅你死，所有人都得跟你死！”连长瞪着眼睛的训话回响在耳边。慕光摸索着，拽着上衣包住了脸，只露出两个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水面上浓重的雾气漫过眼前高高的芦苇丛，覆盖了他们的潜伏地，冰冷的枪身上蒙了一层水珠……慕光感觉马上就要休克时，一排长宣布潜伏科目结束，班师回连。
每个人都被蚊子咬得鼻青脸肿。慕光的小白脸不见了，毒蚊子似乎对他这个新人格外青睐，他的脸上全是红疱，脸比平时大出了一圈。
“庆幸吧，没让水蛇咬就不错了！”回去的路上，顶着一脑门大疱的一排长开导他。
奇痒难受的时候，慕光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在军医大学学习了五年的准医生。这些日子他几乎忘记自己倒底是干什么的了。以后，在边界巡逻时，慕光开始带着大家沿途寻觅采拔一种草。
“这不是蝎子草吗？”有的战士认识。
“学名叫八宝景天。”慕光不抬头，继续寻草。八宝景天在这鲜有人烟的旷野里，长得可比书本上标致肥大。
“慕医生，你是学中医的？”有战士问。
慕光无语。他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曾经那么白晰，手术刀被捏在细长的手指上曾经翻舞得那么灵巧，他实习时做的阑尾手术被老师当做了课堂范例：“开口极小，愈合后基本不留疤痕，这就是高手呀！”可现在呢？当他的同学们坐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明窗净几的诊断室里，每天接诊上百病人，磨砺提高自己业务的时候，他这双已布满了茧子的黑手正在边境上青筋暴突地拔一撮草……
慕光仰头看天，竟被阳光蛰出泪来。
回到连队，慕光把八宝景天捣成绿泥分发给大家治蚊虫叮咬。后来这剂药被大家发现还有多种功效，烫伤了，抹一抹，摔伤了，抹一抹，长粉刺了，抹一抹，一排长往自己的一脸痤疮痘痘上抹，甚至往鸡眼上抹，他兴奋地给大家宣布“有奇效”，叫慕光"贴心药丸子”。
慕光的落脚点是连队的卫生室。卫生室里间本来堆放着杂物，他来之后，清理了一下，放一张床进去，变成了宿舍。外间是他的办公地点——“医务室”，他的全部医疗物资就是靠墙一个小玻璃柜里面蒙尘的药瓶子，他看过一遍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后就绝望了，都是些不知猴年马月的东西。他提笔开了张急需常备的药品单子送给连长，请求尽快采购配发。连长打电话请团里下来视察工作的同志带一些来。但是下来的同志总是忘记，好在有一件事情他们总是记得的，那就是每次都会把连队的信件报纸顺道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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