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文|木子

我背起行囊,踏上南下的列车,远走他乡。临行前母亲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黝黑的皮肤,枯燥的头发,毫无特征的五官,心里想,这就是我吗?以儿子的名义,以学生的名义,以方旋朋友的名义活了二十二年的我吗。我特意走到镜子面前,仔细看自己身上每一个部分,观察两眼间的距离,看胡茬在脸上的范围,测过来看鼻梁的高度,抬起头看小时候摔伤在下巴上那两道疤痕的深浅。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看过自己,不知道方旋有没有呢,这个念头在我脑里一闪而过。放到人群里不会看第二眼的人,我对自己的外貌很满意了,有些人渴望得到关注,有些人则避之不及。

末了,我对母亲说:我想好了,对不起。

我买了一张最南的车票,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下车。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在后退,时间也退到去年九月。我去方旋的学校看他,当时已是中旬,北方的天气渐渐转凉,早晚需要穿长袖。方旋给我的印象和以前很不一样,对我的到来,他显得有点拘谨,又有点儿兴奋,从前他的话又多又密,现在变得很少。晚上我们一起到操场散步,他依然穿着短袖,我问他不冷吗?他笑笑,说自己喜欢凉凉的感觉。

走了两圈,我们坐在草坪上。他说:“小白,你喜欢九月吗?”

我说:“喜欢啊,但我更喜欢四月。”

他躺下来,看着天,那晚没有星光,没有月明,天空一片黑暗,“你不觉的九月很神奇吗,明明八月还热的要死,觉得漫长的炎热怎么都过不完,九月一场雨就全部带走了。”

我点点头,相比八月来说,九月实在好太多了。可我还是喜欢四月,我在心里说。

不一会,天上飘起细雨,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和方旋坐到看台下避雨,他一直没说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自己知道的一些老同学的情况。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小白,你现在还有真正想做的事情吗?”“有啊,我想做电视节目制作人,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他低下头,淡淡地说:“真羡慕你啊,中学的梦想还保留到现在。”“你呢?”我反问道。

“我早就不知道梦想那两字怎么写了,可以说我现在还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哈哈。”他笑着说这句话,不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假笑,没有人会在二十岁过后依旧是一张白纸,如果有,那一定是他把纸上的痕迹全部擦掉了,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喜欢的色彩,他很迷茫。

“你可以试着自己写点东西啊,我觉得你很会写,说不定可以当个作家呢”我有点自欺欺人了,他写的东西我看过,有出彩的地方,但还达不到精彩。我当时很想安慰他,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也可以试着谈段恋爱啊,有了喜欢的人,生活会鲜艳很多。”

“你怎么那么了解我啊,感觉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是湿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笑意,“谢谢你啊,小白”,他说。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脸。

即使在一大堆花圈中,即使没有色彩,我依然能够一眼看到他润湿的眼眶和浅浅的笑意。方旋的母亲在葬礼上哭的很凶,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失去儿子的母亲痛哭,她几次哭晕过去,最后被人搀回到屋里。我和方旋从小相识,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把方旋看做自己生命的一切。那一刻,我觉得方旋有点自私。

方旋是在九月份走的。听说图书馆闭关时,他躲在厕所,避过了管理员的检查,半夜从八楼跳了下来,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这个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什么都没有收拾,当即从学校回家,作为他唯一的朋友,我一定要送他最后一程。

下葬那天依旧飘着细雨,唢呐声凄凉的喊叫着,一路上都有小孩跟随,他们跳着、闹着、笑着,和参加村子里在任何一场葬礼一样,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一次秋游。到了墓地,女人在一边哭泣,男人负责下葬,方旋并不高,但他的棺材很大,他喜欢一个人待在大的空间里,这很适合他。看着血红的棺木慢慢被放下,人们一锹一锹地铲土,我忽然落下泪来,想拿袖子擦一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短袖,丧服早不知道丢哪了,雨大了,一滴一滴地砸下来,落在身上,凉凉的感觉。

列车到了洛阳,我的座位旁边上来一个大叔,两鬓斑白的头发可以看出已经有五十几岁了,他操着一口河南方言和我搭话:“小伙子,你去哪里啊”我实在难以启齿,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能答非所问,“我去找同学玩。”

上半年的时候,方旋给我来过信,他说自己很累,平时在同学面前努力和往常一样,他不想显示出另类的样子,但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莫名的痛苦,由内而外的痛。我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他总是口头答应我。每次我要过来看他的时候他都拒绝。他有和我谈到死亡,他说自己终将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开导不了他,从他开始拒绝和我见面我就知道他的情况已经变得严重,他只是想倾诉,而我能做到最好的就是静静的聆听,一遍遍告诉他:你想死的理由只有一个,但希望你活的人有很多。除此之外,他不让我把他的情况告诉第三个人,他说等他真正克服自己的时候,会面对其他人。他的状况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直到五月份,他说他想考研,让自己忙起来,应该会好一点,所以暂时不会联系了。我知道他喜欢看书,就买了好多心灵鸡汤给他寄过去。他发短信:你知道我不看这些书的。我回道:翻烂了太宰治,川端康成,回头看这些,说不定会意外喜欢。他回了五个字:哈哈哈,谢谢。我没想到,他走的这么快,他和我说情况好转或许只是安慰我,拼命掩饰自己。这个自私的可怜虫啊,他知道他死后恨他的人比可怜他的要多,他也知道我会想他,想他滔滔不绝的那些光阴岁月。

参加完葬礼的第十四天,我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是方旋,他特意定时一个月后发送,当我收到的时候,他的学校已没有多少人讨论他,他的父母已搬回乡下老家。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最后的自白安静地出现在我面前,给我解惑,给我灿烂的忧伤。

“尊敬的旅客,武昌站到了,请拿好行李,有序下车,尊敬的旅客……”我点下删除键,关掉手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人来来往往,刹那间仿佛自己处在另一个空间,周围只剩下喘息和心跳,杂乱,富有活力。

方旋最后的自白详细得让我不忍卒读,我不会让它进到第三个人眼里,它已刻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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