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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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朵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足勇气红着脸对正在做饭的佩珍说:

“妈,又要缴学费了。”

因为知道要钱的困难,所以她分外加了一个“又”字,以显示自己像她妈一样不情愿。虽是如此,佩珍还是沉下脸骂了起来:

“怎么又要缴钱了?哪来的钱?一钱事不能帮人做,天天就知道要钱,我能下钱还是怎的?”

一提到钱,佩珍就像火烧似的立刻变得尖锐起来,生活的不如意让她总处于抱怨之中,她一直觉得以自己的貌端品正原本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这光景,一年差似一年,事事都让人烦心。

“一个一个,全是讨债鬼!”佩珍唠叨了半天,最终以总结性的一句结束了自己一连串的数落。

“不给拉倒!”

小朵哑着嗓子吼了一句,憋了半天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哟,还不能说了,说两句就跟针扎似的,我哪辈子少你家债,天天伺候这个伺候那个,不落一点好连句话都不能说了…..”佩珍在她后面紧跟了两步更大声地骂起来。

小朵把头蒙在被窝里捂住耳朵无声流泪,她知道这一骂又不知何时才能停歇——每次要学费都这么艰难和屈辱。

好不容易,外面才安静下来,小朵这才放松嗓子呜咽出声。

过了一会儿,门悄悄地牙了个缝,小言怯怯地走了进来,含着手指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耸动的被子。

小朵觉察到了,猛地掀开被子转身恶狠狠地冲小言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滚!”

小言扁了扁嘴,鼻眼瞬间像浮在水上,眼泪便从眼圈里汩汩地冒了出来。

“好哭鬼,看你就头疼,滚!”

小言乖乖地滚了,因为害怕和匆忙,迈出门槛时被绊了一跤,她顾不得疼迅速爬起来就往屋后跑,仿佛后面有鬼追她似的。

屋后有个大大的草垛,有调皮的小孩在后面掏了个洞,那个洞有一天被小言无意发现之后就成了她的私密宝地。

小言抽抽答答地把自己稳妥地安置到草垛洞里后,才放开声呜呜地哭起来,先是为姐姐骂她这件事,后又在心底温习了所有让她感到伤心的事情,这样想着时,心就酸酸的像汪着满满的水,眼泪便流得更肆意了。

小言断断续续哭了很久,直到把心里的水哭没了成了干哼哼,后来连哼都哼不出来时,她的悲伤才自动停止。泪水和草屑弄得她脸痒痒的,她伸出污黑的手使劲在脸上蒯,蒯了一脸的乌痕。

她默默地窝在草垛洞里,并不急于出去。她喜欢这个洞,小小的正好盛下她,四周的草软软地包围着,让她感到安心。过了一会儿,小言觉得无趣了,便从洞里爬出来,含着手指倚着草垛发呆。一只麻雀欢叫着从她眼前飞过,她目送着它飞向天空。天蓝莹莹的像水洗过一般清爽,小朵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敏捷地爬到草垛顶上,躺下来,继续痴痴地看天。蓝天上大团大团棉絮一样的白云,有的像穿着长裙的仙女,有的像舒展的长龙,有的像骑着神驹的神仙……白云每一个变幻,都会激起小言无穷的想象,小言在心里默默地给他们编着故事。她的心变澄澈而安静,没有忧伤没有委曲,只有蓝天白云在她心底幻化出来的美妙仙境。

小言感到无比安适,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见天空有很多仙女在飞,拉着她一起飞,她看到五彩的云端躺着很多美丽的东西,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她心里充满了欢乐。她一直情愿天上有神仙,但又不能非常肯定,所以即便在是梦中遇见,仍是有点担心不是真的。听小朵说可以咬手指头,如果疼就不是梦,如果不疼就是梦。她抬起手来刚要咬,就听到妈妈在喊她,小言小言地叫个不停,她想答应,使劲地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声音。妈妈开始骂她,她又急又怕,一下子醒了。

她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脑子懵懵的,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小——言——,小——言——”佩珍真的在叫她, “死哪去啦——,来家吃饭啦——”佩珍每喊一句都拖着长长的尾音。每到饭时,村里就响起类似的喊自家孩子的呼唤声,此起彼伏。

“哦——”小言一边应着一边从草垛上滑下来。

不知是刚睡醒还是怎的,小言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她很想哭,扁了扁嘴,最终还是忍住了。

小朵红肿着眼睛低头只顾扒饭,仿佛跟饭有仇似的。佩珍知道,她还在怨恨,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疲倦地转向小言,说:

“小言,明天早上早点起,跟我一起去卖粮食。”

佩珍嘴上对小言说,其实在说给小朵听。

小朵一直紧耸的肩膀松了下来,扒饭的速度也慢了,虽极力扮着苦瓜脸,但眉眼间已有了笑意。

“要赶集吗?”小言一改萎顿兴奋地嚷。

“嗯。”佩珍应着。

“上哪卖的?”小言继续追问。

“李集。”

一听说要去李集,小言高兴坏了。李集相对于陈集来说是个比较大的集市,离她家有二十多里路。小言只去过陈集,陈集离她家近,可是比较小,从南到北一会儿就逛到头了。虽如此,小言还是喜欢赶集,她浅短的记忆里充满着赶集的趣味。

集市上有很多热闹,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给小言印象最深的就是玩杂技。一个男人穿着白府绸扎脚肥裤子,用宽而长的红带子束着腰,在锣鼓声中满场跑,一会儿把肚子鼓成个大西瓜,一会把肚子吸成一个大巴斗。这个肚皮功让小言觉得很趣,经常和一帮小孩子比赛看谁可以把肚子鼓得更高谁可以把肚子吸得更凹……

那些时光软软的,像天上的云,闲适自在地飘来飘去,爱变成什么变成什么。可是日子过着过着就硬了起来,让人渐渐地就有了忧愁。

第二天,小言正做着梦就被佩珍拉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上了路。

天还没亮,满天的星星,然而这对小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在前面松松地拉着车,因为没睡醒,走路时脚底直打绊。

佩珍知道小言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半夜三更的,她害怕,需要有个伴,哪怕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也能让她安心一些。

“什么时候才能到呀。”小言走得腿酸,不住地问。

“一会就到了。”佩珍哄着她。明知她很累,但仍狠心不去管,她自己也累得快脱气了。扣在小推车两边把手上的车袢勒得她两个肩膀火烧似地疼,两只手也快木掉了,她不敢歇,怕一歇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如果是平板车会好一些,可以让小言坐上去,拉起来也轻快,可是,她们家穷得连平板车都治不起,只有这一个轱辘的小推车。

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她们沉默的脚步和车子重压之下发出的“吱扭吱扭”声。

小言累得快哭了,但是也不敢喊累,怕妈妈骂。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也懂得一个道理,脾气需要纵容的容器来盛,在意你的意愿和脾气才会有脾气,否则,发了也是自讨没趣。

小言感觉两只脚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她无数次问妈妈什么时候到,妈妈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可是脚下的路却像永远走不完似地看不到尽头地向前延伸着,让她感到绝望,她觉得她得一直这样走下去了,而李集这辈子也到不了了。想到这,她的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赌气一句话都不说。

实在走不动了,佩珍才肯停下来,从车上布包里拿出一块饼一掰两半,自己留一块,递一块给小言。小言心里憋着气,把脸转向一边不接。佩珍对她吼了两句,她呜呜地哭了起来,乖乖地接过来和着眼泪鼻涕吃了,嗓子里梗着一块东西,木木地吃不出饼的味道。

吃完饼喝了点水又歇了一会儿,继续赶路。

天渐渐亮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而李集还是那样遥不可及。

就在小言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路上的时候,李集终于到了。

李集果然陈集比大多了,街道也阔长,且不像陈集那样只有一条,小言第一次看到那么宽的路,而且不是铺石子,全部都抹着青黑的一层东西,看起来又亮又光,她从妈妈那里得知那叫“巴(柏)油路”。多奇怪的名字啊,为什么叫巴油路呢,是油巴在路上所以才取这样的名字吗?她看到两间房子居然可以摞起来,看上去好高呀,那么高,不会倒么?李集的人说话也奇怪,跟小言那儿人明显不同,听起来分外可笑。

小言的心里有太多的希奇,眼睛都要使不过来。

佩珍找到卖粮食的地方,停下来,把稻子一袋一袋从小推车上搬下来,擦了擦汗,歇了口气,便开始跟旁边的人打听稻子的价格——比陈集贵三分钱!路没白跑,她心里略略安慰了一些,放心地坐在车子上歇息,等着买粮食的人过来询问。

小言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惊奇中,东瞅瞅西瞧瞧,正瞧着起劲,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蠢蠢欲动。她顺着香味望过去,看到了一摞鼓着肚子的圆薄饼整齐地躺在一个竹匾里,身上密密地粘满了芝麻,旁边很多人都买来吃,一口咬下去,酥脆地洒了一地的碎屑,一股股香气便在这飘飘洒洒中四溢开来。

小言从来没见过这种饼,那肯定是一种她从来也没尝过的美味。她眼死死地盯着饼,看着别人吃,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

小言心里很想吃,想吃极了,她转脸望了望佩珍,佩珍正巧也在看她,她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碰触的一眼,小言明确地感觉到她妈已了解了她的心意——小言的眼里写满了一目了然的渴望。

佩珍佯装不知,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移开那一瞬,她仿费听到小言心底的一声呐喊,她狠心不去管,家里太多的地方需要用钱,她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她没有太多的闲钱花在那些额外的奢侈上,哪怕只是五分钱一块的烧饼。她知道小言绝对不会开口问她要,她的孩子从来没有主动跟她提过任何额外的要求,她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有把握不去理会小言的渴望而确定小言不会吵闹。

小言在她妈移开目光的那一刻眼泪刷地从眼里流了出来。饼香依然浓郁,可是小言已经闻不到了。她蹲下来,捡了个草棒在地上划拉着,眼泪一滴一滴滴到沙土里,一滴一个小凹坑,小言的心情也像这些凹坑,嗑嗑巴巴盛满了委屈和伤心。

后来小言睡着了。等她醒来,已经在家里的床上,床前围着一帮小伙伴,听说她到李集去了,都急巴巴地等着听她讲那儿的事。小言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后来跟小伙伴玩了好久才有些兴致,讲了很多:摞在一起的房子,宽宽的巴(柏)油路,奇怪的口音 ……唯独没讲她记忆最深刻的芝麻小薄饼。

那一晚,小朵拿到了学费,睡得满足香甜,而小言则做了个梦,她梦见了月亮变成了薄饼,浑身粘满芝麻鼓着肚子挂在她的窗前,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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