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我特别怀念他,当然,还有我的姥娘。
我的姥爷叫张守会。
在我们北方,“外公”是称作“姥爷”,“外婆”是称作“姥娘”的。“爷”和“娘”都读成轻声。
母亲十一岁那年,我的姥娘因病去世了。时隔多年,姥爷又续了一房,就是我后来的姥娘。所以,如果说怀念,实际上我是怀念后来的这个姥娘的。不幸的是,后来的姥娘,也在我很小的时候,死在了姥爷的前头。人家都说,老爷子命硬。
在预备去“抗美援朝”的路上,姥爷开了“小差”。具体的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私心是每个人都有的,他也不例外。但从内心来讲,我是特别感激他的,没有他就不会有母亲,当然就不会有我和妹妹。
我没有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可能他自己都没有。但我能记得他的样子,从记事起,就一直记得。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年轻时肯定很帅气,很威武。
小时候对姥爷的印象,就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刚强、很爱干净的老头,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干净得体的,双脚会用白布裹起来,然后再穿上袜子。用母亲的话说,你姥爷刚强了一辈子。
每次姥爷来我家,都是骑着一辆自行车,三十几里的土路,中间还要经过一条小溪,每次都是风尘仆仆的。他经常会给我和妹妹带来好吃的,有麻花啦,饼干啦,炉果啦……在我们那一马平川的北方,每次从老远就可以看到他骑着车子的身影。当他骑到我家西南的老榆树下的时候,我和妹妹就会欢呼雀跃地迎上去,一迭声地喊:“姥爷!姥爷!”姥爷下了自行车,爽朗地笑着,声音很大,简直震耳欲聋。我帮姥爷推起自行车,妹妹拽着姥爷的衣角,我们簇拥着姥爷回家,一路上叽叽喳喳有说有笑,那时候,他也很开心,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农忙的时候,姥爷必定会来。他牵挂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希望能为自己的女儿分担一点。父母在地里忙,他帮我们看家,做饭。他做的菜特别可口,现在我还能回忆起那熟悉的味道。
姥爷有一副牌,就是那种很有年代感的牌,是塑料的一抖喀喀响的那种,没事儿的时候,他就会摆“八门”,我在一旁看着,一边帮着参谋。这个时候,他是很享受的,有时候会哼起东北二人转,唱得还挺好听的。他还教了我两首诗,我现在还记得。其中一首是:兄弟同胞一母生,和些小事来相争。一番相见一番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另一首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那时不知道这诗的出处和作者,就是觉得特别喜欢,所以就记了下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忘。
姥爷抽旱烟。他有一个棕色的烟口袋,每次,他用从孩子写过的作业本上撕下来做好的烟纸,装上烟,卷起来,用打火机点上,然后开始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
姥爷馋酒,常爱喝两口。来我家的时候,他用一个搪瓷茶缸装了酒,热好之后,藏在炕桌的下面,生怕母亲看到了责怪他。姥爷偷眼观瞧,见母亲没注意,便拿起茶缸,“嗞溜”来上那么一口,然后咂咂嘴,发出特别享受的声音。其实大家都看见了。为此,母亲说他是酒疯子,见了酒就疯。
姥爷爱听评书,每天到时间,他就会把广播打开,把调频调到合适的、声音最清晰的位置,津津有味地听起来。有时候信号不好,他还要把广播调个方向,耳朵贴上去听。听完了,意犹未尽地等明天的这个时候。现在,每每看到评书打包下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姥爷,如果那时候有mp3和智能手机,下载一大堆评书,让他听个够,该有多好。
冬天里,热炕头。取一盆炭火(农家的火盆是用泥做的,有沿的那种,可以端着,很沉)放在炕上,我出去玩的那一会儿工夫,姥爷会像变魔术似的用铲子从火盆里扒出两个香喷喷的烧土豆,笑眯眯地说,来吧,马三先生,吃吧,可好吃了!可惜我一直不吃烀土豆和烧土豆,吃了就烧心(长大了才知道,实际上是胃酸过多导致的)。姥爷很不解地望着我,无奈而又惋惜地说:这孩子!
天冷了,我和妹妹都懒床,但是大人们早早就起来了,姥爷起得更早,然后他猫着腰,静静地看着我们,待我们从被窝里往外看的时候,他似乎早有准备一样,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小,就像终于等到某个重要的时刻一般,老顽童似的拉着长音说:噢!噢!看着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姥爷几乎每次来都会让我帮他剪脚趾甲,因为他的胳膊年轻时干活累伤了,弯不过来,够不着剪脚趾甲,而且他的脚趾甲又厚又硬,很不好剪,他又不爱麻烦别人,就让我帮他剪。
姥爷可稀罕我了。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姥爷总逗我,管我叫“马三先生”。这下我可不乐意了,要知道,以前姥爷总是叫我“大外甥”的。“大外甥”听起来多带劲啊!我不高兴地说,姥爷,你别管我叫“马三先生”!姥爷说,那叫啥?我说,叫大外甥呗!姥爷听完了哈哈大笑,以后他可抓住我的把柄了,逢人就讲这件事。
记得那一年,已是初夏的时候,温暖的风熏得人脸上痒丝丝的,有一天傍晚,姥爷带着我和妹妹到屯子里溜达,他突然大喊一声“狼来了!”,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得飞快,留下我和妹妹在后面鬼哭狼嚎,没命地跑。为此,母亲说他是“老疯子”,当然,是嗔怪的语气。你看,他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头儿。
姥爷躺在炕上睡觉的时候,嘴是干瘪的,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一件什么事上了一场火,满口牙都掉光了。这是后来听母亲说的。之后姥爷就装了一口假牙。吸气时,脸是向嘴里凹进去的,而呼气时,脸是向外凸出来的,并且发出“扑”的声音。母亲悄悄地跟我说,这是要扑土了。意思就是说,快要到寿命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伤感和悲凉的,但更多的是无奈。
时光如流水,一晃儿,姥爷也老了,终于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他骑车来我家的身影。后来,姥爷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癌晚期。
那一年,我正在外面干活,家里来了电话,说姥爷要不行了。我立刻买票回家,见了他最后一面。
弥留之际,姥爷拉着我的手,喊着我的名字,说:“来世再见吧!”那一刻,我看到他白发苍苍的头,满是青筋和老年斑的已经弯曲的手,想起他一辈子的勤劳和刚强,忍不住大哭。
那几年,我不止一次地梦到姥爷,其中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场景就是,他躺在我们老家的里屋炕上,睡得很安详。面色红润,呼吸均匀,腹部也很正常,没有癌症的迹象。我对母亲说:妈,你看我姥爷,他的病不是好了吗?
母亲有时会说,我可想你姥爷了,有时候我就感觉你姥爷好像还活着。我在一旁难过地听着,无言以对。我觉得我太能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了。
姥爷勤劳了一辈子,刚强了一辈子,最终,陪伴他的,也只不过是一抔黄土。
关于姥爷的回忆,太多太多了,这些文字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怀念,先写这些,聊以寄托对他老人家的哀思吧。
我不相信什么鬼神,但我宁愿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我们常人看不见的多维空间,姥爷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我希望我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能再见到姥爷。我愿意紧紧地拥抱他,再闻一闻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烟草味儿,再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地喊他一声:“姥爷!”
我以为我的心很硬,我以为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难过得快要窒息,然后我觉得脸上有两行冰冷的东西,缓缓地滑落。
朦胧中,我迎着虚无的风,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姥爷那瘦骨嶙峋的手,说,再见,张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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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咕咕谷雨川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