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听过的民间灵异故事之六:桃妖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李村后山有片野桃林,相传已有数百年历史,一向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因桃林长在山沟背阴处,每日可见阳光的时间较少,所以生长极慢,每年开花也晚,山前的桃树已经有毛茸茸的小果挂上枝头,这片野桃林方才吐露花苞,从远处望去,一片如云似霞的粉红点缀在偏僻山沟,颇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意味。

李村有女喜子,年方十七,从一个泥巴里打滚的小土猴儿出落成身材苗条、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生得是面似满月,腮若桃花。

本地语言也甚是有趣,将未成婚的漂亮姑娘形容为“黑脊梁骨”,盖因大闺女扎辫子,小媳妇盘发髻,大辫子正好覆盖脊梁骨所在的位置,而头发乌黑茂密正是考量姑娘美丽与否的一项,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就成了漂亮姑娘的标配。喜子就是村里有名的“黑脊梁骨”。

按说,喜子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同龄的姑娘嫁人早的都已经抱上了娃儿,只是因家里就这一个闺女,父母娇惯,担心她早早嫁人,就要承担家务事、生儿育女,过上受苦受罪的生活,尤其是喜子爹,心里存了个招上门女婿的心,又没明说。虽有各路媒人前来问询,但喜子爹挑了又挑,一直没有中意的人家,所以她的婚事一拖再拖,一直到了十七岁,还待字闺中。

转眼间,喜子的玩伴都已成婚,嫁了出去,村里的闺女只剩下未及豆蔻的黄毛丫头。喜子只能与嫁进李村的、与差不多大的媳妇们扎堆玩耍。

玩得熟了,这些媳妇们也常拿喜子打趣。

这天,喜子跟几个媳妇坐在村头大槐树下纳鞋底,大祥家的(方言:某某家的是指某某的媳妇)笑她还不着急找婆家,是不是等着皇上来请做贵妃呀?

喜子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我要当了贵妃,先让皇上把你嘴缝住!省得巧嘴怪舌地讨人嫌!”

大祥家的假装生气,板着脸说:“喜子要当贵妃,皇上得给个封号!”

大伙儿齐齐地看她,问她:“啥封号?”

“老姑娘妃!”大祥家的绷不住笑起来,一堆媳妇儿发出一阵爆笑,喜子“哼”了一声,一跺脚跑回家去了,大辫子在腚后边一甩一甩的。

玩笑归玩笑,当不得真,但是喜子岁数越来越大,开始有点心急。她爹拒绝的媒人多了,媒人们不约而同不再上门,一晃三个月,没有人来提过亲了。喜子心里虽着急,但大姑娘家的,谁敢主动问亲事?只好空空地等。喜子甚至心想,附近村好点的小伙子都早成家了,再有提亲的,只要对方不瞎不瘸不老不丑,就是离家远点、家境贫寒点也将就着吧,可别再让人笑话找不着婆家。

后山沟桃花开的时候,终于又有媒人上门提亲,这次说的小伙子是五里外后亭村的二顺子,比喜子大两岁,已经十九了。这个二顺子,在集上支摊打烧饼,喜子赶集时候见过,是个壮壮实实、朴实憨厚的青年。二顺子倒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老实木讷,但勤劳能干,要不是因为他爹多病,家境不好,他早娶上亲了。他哥大福子的婚事就耽搁了好几年,到二十岁上才娶了亲,娶得是花庄村一个腿脚微跛的姑娘,眼下已经生了儿子,人口一多,负担更重。

小伙子虽不错,但喜子爹想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媒人。二顺子爹正当壮年,却久病卧床,眼看时日不多,他娘虽身体健壮,却头脑不甚清楚,被人说是“缺根弦儿”,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需要伺候。一家人病的病、傻的傻、老的老、跛的跛,喜子如果嫁到这样的家庭,不知得承受什么样的磨难,他怎么能让喜子跟着二顺子过苦日子。何况二顺子家负担重,他家里肯定舍不得这个劳动力跑来自家做上门女婿。

喜子得知爹又推了一家,气恼不已,也不跟爹说话,转身跑出去,喜子娘喊着问她干啥去?

“摘桃花!”喜子扔下一句话,娘撵出来时,只看见墙角处大辫子一甩,人已不见踪影。

天傍黑的时候,汤都烧好一会儿了(注:生活差的时候,晚饭只喝汤,因此有些地方,吃晚饭也称为“喝汤”)喜子才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枝桃花,开得少,骨朵儿多,粉粉嫩嫩的小花苞儿,透着喜人劲儿。

喜子娘忙接过来,将桃枝插进一个土瓶里养上,叫喜子来喝汤,她却像没听见一般,径自回了屋,娘怎么叫也不出来。喜子娘只当她因为提亲的事生气,就随她去了,把汤盛进碗,盖到锅里给喜子留着,想着她饿了自然会出来。

第二天一早,喜子娘掀开锅一看,冷汤还在锅里盖着,一点儿未动,心里就有些着急,埋怨老头子起来。

“你这个没眼的糟老头子,东挑西挑的,好小伙子都剩不下了,弄得咱这闺女十七八了寻不下个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喜子有啥病呢!”喜子娘絮絮叨叨。

喜子爹其实心里也为闺女着急,却又不愿意将就,听着喜子娘喋喋不休,一阵急躁,将椅子踢了一脚,衔上烟嘴出去了。

喜子娘准备叫喜子起来,刚从厨屋走进院子,就见喜子出房门,头上插着桃花,脸上嘴上抹着胭脂,四月山村的天气还有点凉,她却将月白夹袄换下,把夏天的花布单衣穿上了身,手里揉捏着一块手绢,扭搭扭搭地就要上街。

喜子娘以为喜子跟她玩闹,看见她打扮成这样,先笑起来,上前拉住,叫她先吃饭。

喜子却像没有看见娘一样,眼神直直地往前看,力气很大,挣脱娘就出了大门。

喜子娘纳了闷,闺女这是咋了,忙颠着小脚跟出去。

天刚亮不久,街上少人走动,喜子一扭一扭地走到村头大树下,也不嫌凉,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将大辫子拨拉到前边打散,从怀里掏出梳子开始梳头发。喜子娘这才看出不对劲来,一个大姑娘,哪有在大街上梳头的?上去就拽喜子,哪知喜子跟使了“千斤坠”一般,纹丝不动。

喜子娘急了,满大街喊喜子爹,喜子爹从屋后的油菜地里冒出了头。

看见喜子这样,喜子爹也慌了神,这到底是咋了,好好的闺女怎么跟掉了魂一样,平时安安稳稳的,今日里插了满头的花,抹了满脸的胭脂,坐在那里不吭声,谁叫都不应。

此时街上走动的人多起来,不少人听见信儿,到大树底下围观。

平时与喜子常玩闹的几个媳妇也跑来,跟喜子说话,她理都不理。这下大家都意识到喜子是出问题了。

村里族长须发皆白,拄着拐棍,走上前来,看见喜子这副模样,把喜子爹叫来,让他赶紧去镇上请神医杜谦。

这杜谦,自幼读过几本医书,但既不擅长望闻问切,又不具备秘制丸散,为何人称神医呢?是因他平日里最拿手的就是诊断“邪不拉子病”(意为疑难杂症、抽疯中邪等)。

喜子爹慌忙地骑驴去镇上请杜神医,可是扑了个空,他跟道士师父去云游了,近期不在家中。

喜子神态木然地梳着头发,此时从远处来了个推车的年轻货郎,边走边吆喝:“洋火(火柴)摁扣大麻花!长果(花生)梨糕小喇叭!钢针绣线红头绳!果子糖豆泥吱哇(胶泥做的玩具)!”

货郎看村头大树下人多,就走向前来招揽生意。

喜子见着货郎,木然的表情不见了,突然喜上眉梢,站起来向他走去。货郎以为来生意了,忙把姑娘们喜欢的各色彩线、头绳等物从货箱里拿出来,没料想喜子却一下子抱住了他。不光是货郎吃了一惊,围观的村民也着实吓了一跳,平日里喜子都不肯跟男人多说一句话,是一个安安生生、本本份份的好姑娘,这是怎么了,不光是打扮怪异,行为也不像话了。

货郎试图挣脱,没想到喜子力大无比,扯着货郎说:“这个哥哥,咱俩拜堂成亲可好?!”众人纷纷上前,费了好大劲才把喜子拉住,货郎推起小车,连滚带爬地跑掉了,没留神糖豆撒了一地,引得一伙小孩儿上前争抢捡拾。

喜子娘见喜子如此,六神无主,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来:“俺闺女这是咋了呀?!叫俺咋活啊!”

族长见多识广,瞅这阵势,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把村里一个有点年纪的庆银大娘叫过来耳语几句,转身离开。庆银大娘恍然大悟,赶紧打发在场的男人都散了,扶起喜子娘,叫了几个健壮的媳妇,连哄带拉扯地将喜子弄回了家。

庆银大娘说:“丫头呀,你爹去镇上给你寻婆家去了,咱找个白净的、高挑的、长得俊的行不行?”

喜子高兴起来:“行!行!要长得俊的!长得高的!”

庆银大娘又说:“喜子呀,你得先回家,小伙子来了看你在当街坐着,人家笑话!”

喜子机械地说:“我回家!我回家!”

哄回家后,庆银大娘跟喜子娘说道:“喜子这是犯了花痴病了,老辈子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你看她爹这挑人挑的,闺女这么大了没婆家,心里有苦又道不出来,可不是犯病吗?”

喜子娘抹开了眼泪:“都是那个老不死的,挑过来挑过去,耽误闺女了!”

庆银大娘叮嘱喜子娘把大门锁好,别让喜子再往外跑,万一遇上歹人,可毁了姑娘一生。

没料想,大门锁上后,喜子是跑不出去了,可她搬了梯子上了房顶,远远地看见有年轻男人过来,就兴奋地大喊,起初还是喊与人成亲的话,后来病得严重了,直接喊:“我想和你睡觉!”

村里风言风语就出来了,说喜子是她爹不让嫁人,想男人想得疯了,也有人说,这种病,只要是嫁了人,阴阳一调和,保准好。

喜子爹只有一个独生女,闺女长得又好,本来想好好地寻个婆家,而且最好是上门女婿,喜子这一病,让喜子爹的所有希望都成了泡影,急得他团团转,此时不求找个多好的女婿,只要是能接受喜子,啥人都行。

一个月后,杜神医回来了,喜子爹听说了,忙不迭地去镇上请他。

看到喜子第一眼,杜神医就心里有了数。喜子眼神涣散、脸颊泛红、神情木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上了身。杜神医问喜子娘,喜子犯病前去了哪里?

喜子娘回想起来,喜子是去了后山的野桃林。

野桃林此时已不见桃花,枝上满是小青桃。杜神医转来转去,在一棵老桃树下停住了脚步,这棵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枝干呈黑棕色,枝干多而纷乱,满身桃胶疙瘩,与其他桃树比,格外显眼。杜神医眉头紧皱,叫喜子爹啥都不要问,赶紧回家准备香、黄裱纸、朱砂、净水。

因为只锁院门困不住喜子上房顶,她已经被爹锁在了屋里多天。每天都是描眉画嘴,穿花衣裳,隔着窗跟娘要男人。

杜神医让喜子爹打开喜子房门,在院子里支上香案,以指用朱砂画符,念叨一通谁也听不懂的咒语,焚了纸符、将纸灰混入净水,一部分在院子洒出个圈,一部分洒在喜子屋内各处,剩下的一小碗,让喜子娘喂喜子喝下,再将喜子关于屋内紧闭房门,所有人都退到圈外。

不多时,只见喜子屋的窗户“咯咯”作响,一缕粉色的轻烟自窗内飘然而出,在院内东突西窜,无处着落,最后掠过院墙,向后山飘去。喜子立刻失神倒地,不省人事。

杜神医和喜子爹紧随其后,到野桃林后,果然见那缕轻烟在老桃树头上方盘桓片刻,如溪流一般缓缓注入树干之内。杜神医忙让喜子爹在树下掘坑,将另一符咒埋入坑内。一时之间,老桃树满枝青桃和嫩叶,尽数落下,光秃秃地,甚是难看。

桃树林那边,一番工夫,方算告成。这边喜子缓缓醒过神来。

“娘,咱家这是咋了?”喜子看家里围了一群人,院子里摆着香案,自己屋内还洒着纸灰水。

喜子娘看她明白过来,悲喜交加,扑过来抱着闺女又哭又笑,话都说不成一句。

杜神医和喜子爹回家来后,向众人说明原委。

原来,普通桃树活得久的也不过百年,而后山沟的这棵老桃树吸天地精华,已修炼数百年,若想修成人形,还需几百年的造化,如想加速修成,可采童男纯阳助力。喜子为亲事苦恼许久,迫切想要嫁人,恰逢她去野桃林摘桃花,这桃妖便趁机附体,诱她找男子亲近,以助自己修炼。但因草木之妖本身法力有限,所以在喜子爹娘的干预下,迟迟未能得手。

杜神医跟随道士师父学习已久,平日里只看师父作法,自己还是第一次亲身上阵。这杜神医的能力尚浅,也亏得遇到的是草木之妖,若是禽精兽怪的,怕是拿它不住了。他存了恻隐之心,不忍伤桃妖性命,只拿符咒镇住,令它百年之内不得作怪,仅此已大伤桃妖元气,所以叶果纷然落地。

经此一劫,喜子爹也想开了,重又找到二顺子的媒人,答应了这门亲事。二顺子是个实诚孩子,对待喜子很好,虽没做上门女婿,但因两村相隔不远,他又要推车去各村赶集,隔上两三天就去丈人家里看看有什么活需要干,对喜子爹来说,也十分知足。喜子过门没多久,二顺子爹和奶奶相继故去,喜子与跛脚的大嫂一同伺候婆婆,一家人倒也和和美美。没几年,喜子陆续生下几个儿女,忙碌起来,常打发孩子去姥爷家,让爹娘帮带孩子,喜子爹娘每天忙着照顾这几个小家伙,倒也不亦乐乎。

有好事的村人得知后山有桃妖,且被镇住,起了痛打落水狗之心。一伙人拿上镐、锨、镢头,将老桃树一挖到底,只见那盘曲虬结的树根下冒出血来,村人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祷告一番,用土将树坑掩埋,四散而逃。

树木之灵,没那么容易除根,这老桃树虽倒,根却未死绝,到第二年,又悠悠地冒出棵小桃树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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