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晨八点钟，阳光投射进病房，病房里的田晶似乎没有察觉。田晶的眼前灰蒙蒙一片，包括儿子的脸，还有那些刺眼的白色。医生护士在她的身边往来穿梭，她感觉不到，她觉得那都是一些不真实的影子。她守在儿子的床边，目光呆滞，她希望奇迹能够出现，那个从小乖巧可爱的儿子能够回来。
儿子做了血透，那是挽救他生命的有效方法，田晶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可是就在刚刚，她被医生叫了过去，医生向她交待，现在所有治疗手段，不过是拖延时间，她的儿子没救了，他喝下了一小瓶剧毒农药，那是百分百致人死亡的量。田晶的眼前一黑，几乎倒下，身边的护士扶起了她。
田晶不相信28岁的儿子会这样离去。儿子一米八的身高，喜欢打蓝球，胸脯一袒露都是肌肉。这样一个健硕的儿子怎会如此决绝，去选择死亡？田晶感到天塌地陷。田晶在得知儿子走上歧途的真相后，骂过他，打过他的耳光，她恨他人牵不走，鬼牵乱转。可是此时田晶却没了恨意，她只想让儿子活着，活着才能有改错的机会，活着他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儿子活不了了，儿子这是没脸面对亲人，背负不起如山的债务，只好选择这样一种方式，逃避他的责任。她后悔没有在事发后守护儿子一段时间，或许那样，他就不至于离她而去。
02
田晶的儿子名叫天翔，生于1979年。天翔出生时，田晶和丈夫喜不自禁。
田晶和丈夫同时毕业于一所工科院校，双双来到一家大型国企，丈夫从事他的机电专业，进生产处当上工程师。而田晶因为在校期间就已经入党，被集团公司组织部门接纳，成为一名组织干事。这样一个在别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家庭，又添进一个男丁，可见幸运之神真是格外眷顾。田晶和丈夫希望儿子能够承袭他们的优秀基因，将来能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就给儿子起下了天翔的名字。
天翔小时长得虎头虎脑，两只小胳膊一伸出来白嫩如藕，手攥起拳头就是两个小馒头。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田晶也对他倾尽全部心血，不仅在饮食起居上无微不至，更是在启蒙教育上，没有一丝懈怠。
天翔只有四、五岁时，田晶就开始教他识字，教他背唐诗，每天晚间，必陪在他的身边，边讲故事，边哄他入眠。
天翔上学了，田晶千方百计给他找好班级，好老师，从小学到中学，天翔虽然一直读的是企业的子弟学校，可是他享受的也算是最好的教育资源，有她妈妈的面子在，老师高看他一眼，同学也让他几分。企业就是一个大圈子，圈子就是一个熟人社会。天翔就在无比优越的舒适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中考时，天翔没有考上省市重点，田晶心里不是滋味，也感到很没面子。她和丈夫一商量，把天翔送进一所民办高中，虽然费用不菲，但他们希望能够通过严格一点的封闭教育，让儿子有所增益，高考时一举成功。
03
一晃三年过去，高考的日子到了。天翔没有实现父母的心愿，仅仅考了260分，又一次成为好事者的饭后谈资。一些人前一秒还笑脸相对，恭敬而又热情，后一秒，田晶就似乎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感到了他们的不屑和嘲笑。
田晶暗中憋着一股劲，天翔不上大学，也一样会有好前途！田晶和丈夫通过自己的人脉，把儿子送进一所工贸学校。一学三年毕业，田晶又把儿子弄回自己所在的集团公司，去了企业的供应处。
集团公司近七万员工，基层单位分布在几个市县。供应处就是负责全公司各个单位的材料采购和供应。天翔在供应处，虽然挣着固定工资，但奖金和福利待遇合在一起，就会甩其他部门几条街，会远远高出天翔的工资收入。
在圈子里，天翔的父母也算有头有脸，该晋的职称晋了，行政职务也得到提升，天翔的工作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所以他的婚姻大事也就一路绿灯，异常顺利。
24岁那年，天翔结婚了，妻子是市属医院的一名眼科医生。田晶资助他们在市区的好地段买了房，转年天翔又添了一个女儿。天翔有了女儿，便把乡下的岳父岳母接来，住进父母给自己买的大房子，由他们帮忙照看孩子。
日子就这样顺风顺水，波澜不惊。田晶的家离单位很近，住在郊区；天翔新买的房子是在市内，一家三口只有在周末或节假日时回田晶的家。田晶和丈夫似乎没了心事，每天除了工作，下班回来吃过饭，就是外出散心散步。他们的最大心愿是养好身体，将来看着孙女给他们争气。
天翔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田晶知道儿子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老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及时退出。田晶的眼前一片光明灿烂，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儿子也不再用她操心了。
04
天翔不爱看书，无事的时候，几个同事凑在一起，就要搓上几圈麻将。和同事们在一起，也会弄点小钱寻寻刺激。天翔有一次去下面的基层单位，想着明天还有事要办，妻子又在值夜班，晚上就没有回返，在就近的招待所住了下来。吃过晚饭，天翔无事可干，麻将瘾上来，就想出去找一找，看看附近有没有麻将馆。
天翔出来，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闲逛。走了不远，果然听到临街一个房间传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天翔走了进去。外面看着门脸不大，实则里面大有乾坤。麻将馆外间有几桌搓麻的，里面还有不少电脑，昏昏暗暗明明灭灭之中，有些人戴着耳麦，正在操作，没有声响，气氛沉闷。
天翔站在一张麻将桌前，看那几个人鏖战正酣。手痒痒着，暂时没人组局，就有一个人过来对他说，哥们，也来玩的？你跟我来。天翔就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人，来到了一个空桌前。
两个人坐定，那人掏出一支烟递给天翔，天翔说，谢谢，我不吸烟。那人就把烟往桌上掂了掂，然后塞进自己嘴里，又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着了。狠命地吸了一口，那人就对天翔说，你玩过XXX么？天翔说，没玩过，听说过。那人就说，你想试试不？天翔说，听人讲那是赌博。那人就说，那玩意在有的地方是合法的，咱们这边玩就是小打小闹，投个注，猜个数，就跟押宝似的，押正了就能赚到钱。天翔说没玩过的，我不想玩。那人劝道，你就弄个三十五十的先试试，第一次赢了，你拿着；输了，算我的，咱们有缘，就算交个哥们。有这话，天翔将信将疑，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就真的去投注了。
05
那个人姓孙，利用麻将馆作幌子，实际上是一个搞地下赌博的庄家。天翔跟着它，迈出这一步，便如同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悬崖之下。
天翔从这里接触到了XXX。孙某将XXX赌博说得天花乱坠，把天翔哄得心直痒痒，于是他试着买了几十元。没想到第一次就赢了钱，赚回几百元。天翔高兴极了，不可遏制的兴奋像一只怪兽，鼓动着他要跳起来，要喊出来。市里离这个地方本没有多远，天翔开着车，单程不过半个小时左右，所以，天翔成了这里的常客。
天翔又投注几次，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天翔沉迷于这种输赢的刺激，赢了心花怒放，感觉金钱唾手可得；输了也觉得正常，而且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快投注，快投注，只有继续投才可能捞回输掉的钱。
天翔业余时间都消耗在这个麻将馆里，他的心里住进了魔鬼，魔鬼就这样一点点引领着天翔，把他死死地吃牢了。
天翔越玩越大，到了后来，几十几百已经没有兴趣，他几千几万的往里投，希望突然之间被大奖击中，那样他才能感到刺激感到过瘾。而这时，幸运不再眷顾天翔，天翔赢的次数越来越少，手里的钱花光，原有的积蓄没有了，天翔抓心挠肝，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四处找钱。
天翔没办法向妻子要，就去找父母。他先是对父母说，我有个同事要买房，周转不开，想找我借点，我没有那么多。
田晶就问，天翔啊，你同事买房是大数目，这钱怎能出来借呢？天翔就说，这是我最要好的一个哥们，也就是倒倒手，他家里人都在替他想办法，钱到手了，马上就还。田晶就不再问了，把家中的积蓄拿出大半。过了几天，天翔又会来，又有新的理由从父母手中拿钱，到后来，田晶的存折和卡全部为零，天翔便不再来了。
天翔从父母这里拿到钱，立刻就会继续去赌。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一直差下去。事实上，天翔后来就是偶尔中奖，也会在以后的陆续投注中，将钱财损失殆尽。甚至有时侥幸中奖，也根本拿不到钱，钱都被姓孙的庄家私吞了。
天翔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地编造借口，向父母索要，和同事撒谎，还打着父母的旗号，找父母的老同事借钱。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欠下了多少外债。天翔在这种被操纵的赌博里，半年时间，债台高筑，人就像丢了魂魄，脑子里不断变幻的，都是一串串投注的数字。
06
警方集中打击地下赌博行动，麻将馆被连窝端掉，天翔也被逮个正着。田晶接到通知去公安机关领人时，知道了儿子借钱的真相。
一个民警告诉田晶，其实“XXX”赌博，说白了就是利用“XXX”的中奖号码搞竞猜。天翔参与的是庄家和参赌者两方以投注单为凭证，投注单注明投注的号码类型和金额，如果中奖，便凭投注单向庄家索兑。天翔就是被这样一个赌博游戏死死套牢。
“XXX”赌博对于参与者来说，无疑于一种毒品，天翔沉溺其中，就此万劫不复。偶尔的中奖恰如吸入毒品的那一瞬间，片刻的快感之后，便是如影随形，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痛苦。天翔起初迷上它的时候，感觉它刺激，有意思，还有可能发财。可是随着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它就成了一条挣不开扯不断的绞索，天翔输钱后所有翻本的挣扎都只能使绞索越套越紧。
天翔的父亲知道了儿子参赌的真相，一气之下，不复相见。田晶舍不得儿子，尽管深深的挫败感几乎将她击垮，但她还是强撑着，想方设法筹钱，去还儿子的欠债。
07
天翔回了自己的家，妻子领着女儿随同岳父岳母已经回了老家。天翔明白，妻子知道真相，这是负气躲他，他毁了自己，毁了家庭，也毁了父母。天翔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活成了这样？多少人羡慕他的出身羡慕他不用费力气就有一份好工作，羡慕他轻轻松松娶到了漂亮媳妇。可他呢，就因为一时无聊踏错门槛，就为了一时痛快参与了赌博。自己以后那些钱怎么还，怎么再去面对同事领导，父母亲人？
天作孽，尚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人间大路千万条，自己偏偏就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天翔称病躲在家里，越想越觉得没脸活了。人世对他仿佛关闭了所有通道，他只能去死，去下地狱。天翔去一家农资商店，买下了柜台里的一小瓶剧毒农药。
拿着那瓶索命的农药回到家里，天翔看着妻子女儿的照片，心如刀绞。天翔庆幸她们生气地离开，如果在，他如何面对，该对妻子解释什么，又该对可爱的女儿说什么呢？天翔呆呆地坐着，眼前又浮现出麻将馆里孙某的那张面孔，那张面孔在渐渐变化，最后变得丑陋而又狰狞。天翔真想去找他，与他同归于尽，但他已被公安机关收押，正在等待法律的制裁。
天翔这时又想起了妈妈。从小到大，妈妈喜欢他呵护他，把全身心的爱都给了他。天翔想在离世之前，见妈妈最后一面，就在扭开瓶盖之后，给妈妈打了电话。田晶接了电话，情知不妙，疯也似地坐车往儿子家飞奔，在路上司机提醒她，赶紧打了报警电话。
08
田晶赶到时，民警已把天翔送到医院，医护人员正在对他全力抢救。剧毒农药对人的咬啮是一点点进行的，它给人一段清醒的时间，却不能给人重生的机会。天翔见到了母亲，有两行热泪汩汩流出。
天翔对妈妈说，妈妈，我只能死了，我不想活也没脸活了。我不缺吃也不缺穿，就是缺点上进的心。我给你当儿子，给你丢脸了。你不要救我，也救不了我，我那个小女儿就扔给你了。
田晶听着儿子的话，五内俱焚。她对儿子说，天翔啊，不要胡思乱想，犯了错咱改呀！欠下的钱，只要你好好的，妈会帮你一起还。
天翔说，妈，你不用说了，我心里都明白。我现在死活一个样，只求快点死了，你们少痛苦，我也少遭罪。
天翔服下的农药，是一种快速灭生性除草剂，进入天翔体内，慢慢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天翔在治疗药物的作用下，不断地呕吐。天翔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扭曲，表情越来越痛苦。
医护人员说病人还需要做进一步治疗，让家属暂时离开。田晶知道，这也是医院的好意，是不想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濒死挣扎。可她还是想多在儿子床前呆一会儿，这个儿子现在还会说话还有表情。许多人一起动手，把她搀扶出去。
天翔终于结束痛苦，在服农药一天后死掉了。田晶这时已没有了眼泪。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好端端的儿子会去赌博，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会置一家老小于不顾，倾家荡产地去玩那个东西？
一年后，天翔的妻子嫁作他人妇。田晶办了病退手续，把小孙女接来家里。天翔的爸爸不堪打击，万念俱灰，整日以酒为伴，颓废潦倒。原本的幸福之家，现在乌云笼罩。只有田晶还在努力坚持。她把全身心用在了孙女身上，这是她的光，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