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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每年最后一场集市都是空前热闹,山里每个地方,每个集市都是。按例推来的日子是比家家关在屋子里做一桌子菜,与那数十以内的家人分享要来得盛大许多倍,倒更像是大多数人聚在这准备的途中,与每一件物什和习惯分享、欢闹。这是每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底色,就像人们走进家门,从来不问吃不吃辣一样的共识。
老莫也是不例外,赶在这场人人相拥的热闹中,老人走路时弯着腰,一只脚迈出去但总是犹豫,颤颤巍巍才落地,等身子跟上后,才犹豫迈出第二步。他将铁丝编成的矮背篓放在脚边,挺直腰板朝超市里面看。乌泱泱的人群一直挤进超市里面。老人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孩子皮肤黝黑,脸颊和眼窝处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泥,像余留在一张蜡黄粗糙纸张上的斑驳。几根黏在一起的长头发粘在额头上,头上的头发是一种因为灰尘的灰色。他将手缩在衣袖中,微张着嘴巴痴痴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群,紧挨着老人时,他像一只腌臜的流浪猫缩在老人的胯下。孩子不是很聪明,一只腿始终短过另一只,为了保持站立,他必须斜着身子,或者将双腿大大打开。但他看向人群的那张脸始终保持着一种微笑模样,嘴巴微微张着,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虫牙。
超市是村里唯一一座在屋子中售卖的。大白天也点缀着串珠子一般亮堂的灯光卖货的地方,那些东西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人挨着人慢慢走在过道里挑选。这是一年最后一次赶集,成堆的年货从马路边沿一直排到超市里。人们也总是为了凑这仅有的热闹,将这一天当成热闹的起始,即使冰雪封山到处泥泞,人群依旧拥挤,脚跟擦脚跟。
“你不用来老人,你去其他地方买吧!”如今的年轻超市老板站在主收银台的地方,手里将一个红色塑料袋打开,娴熟地装着别人付款的东西。他看着超市里面,说得漫不经心,但是声音盖过所有的喧嚣,直指老人。“警察说过的,你来我可以直接将你赶走。”年轻人这才扭过头来,他说的波澜不惊,但是很有威慑力。
“哎呀……我这次只买……”老人有些窘迫,他站直腰,脖子缩弯,小心翼翼微抬着脸, “都来这里买的嘛!”
“我是可以赶你走的,你之前的偷盗我们都是保存好录像的。”年轻人慌忙中指着头顶上的摄像头。
“我就是来买的。我衣服都是这样!”老人将他满是泥泞的外套两边拉开,朝着收银台在几个人之间张开两层补丁棉衣。他嗫喏的手颤颤巍巍,用另一只手示意里面没有夹层口袋。
老板不说话了。他看一眼左边靠门的电脑,又回过头去将一些洗漱的牙刷牙膏放进袋子中。
老人在原地站着,又一层一层将衣服翻回去。他摸摸小鼓起来的裤子的包,踏实些,束手站在背篓和孩子之间。
老板收完这一单,在等下一个人的空挡里看向他,用一个无奈又疲倦的表情看着他,苦笑着说:“篓子放在外面,都是放在外面的。”这般热闹场,过于强硬就又失去了人情,生意本持的还是和善。
老人蜡黄的脸上皱纹堆起,将干裂的嘴微张,露出尴尬的笑,身子弓得多些,微微鞠躬后又抬起头看像年轻人,害怕他后悔一般。年轻人忙着手中的事情,不再管他,他才弯腰拿起铁篓放在走廊边一堆塑料袋打包好的货边上,回身看向孩子,拉着他走在前面,自己跟着。孩子微微侧着身子顺着过道往里,脸扭着才能保持跟脚的方向。两只脚蹦跳着。他那双咪着困乏的眼睛像两只没有聚焦的摄像头,定定与脸呈直角的模样,扫描一样用脸的扭动来替代瞳孔打转,加上那时刻都在微张、像是微笑的嘴巴,便多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憨厚和呆傻来。
小孩跟老人虽是一副孙儿的模样,但却是老人的第一个孩子。十年前,50岁的老人第一次趴在寡妇那有如牛大肠皱皱巴巴的肚子上,花了半条命初尝人事。那如痴如醉的美有如入口一生的醇酒,于是后来的生活便是酒和女人。过了两个月,寡妇的肚子微微隆起,粗糙的皮肤透亮、微红。老人日日沉醉在喜悦和酒精的糊涂中守住那圆滚滚的肚子,像刚刚见到人间之美的小孩守着盆中的独苗菜花,等着花开。
老人年轻的时候,有一种超出常人拥有的自信。对热闹的渴望催促着他结交任何人。每年到了打退耕还林补助的那天,他早早就等在超市门口,大声招呼每一个人。“我给他们打了电话,我说再不给我打钱我就报警!嘿!这些欠收拾的。再不打我就扛刀砍他。来来来,等着一会儿请你们喝酒。”他不忘招呼从门口走过的人。
等到下午些的时候,终于查到账上有钱,在超市的助农取款的柜台上取了钱。走在过道里,顺手从身旁的货架上拿一瓶一瓶的酒,重复咒骂那些给他打钱的人的同时,高声问柜台里的老人:“这个多少钱?”那时候超市的老板还是一个老人。扫码枪还是一种未知其所以得高科技。他每拿起一瓶酒,就用很阔绰的语气回头朝收银台大呼:“扫!扫!”同时解释着说这是什么酒,那是什么酒。他身上哟普一种近乎于疯子的张狂,每个人都不去理他。他提着几块钱的小瓶子就,叮叮当当五六瓶,左右甩着走在马路边上,渐渐的连那半醉的身姿也跟着晃荡起来。他遇到那些熟人就大方的撕开熟料袋口,任别人伸手去口袋里拿走喜欢的一瓶,揣在怀里自己下地干活去了。他则高声穿街,遇到每一个岔路都想去看一看路的那边有没有熟人的。空无一人的街道在烈日下,只剩下两边的树丛中还有些许的鸟叫。他走到一半,袋子中的酒便分完。他用空洞的双眼看着袋子,似乎是回想都被谁拿走了。回想时脑海只剩下空白,站在烈日下开始安静着,仿徨四周环顾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扔下袋子转身往回走。这一次就少了高声的热闹了。他走到超市门口,落寞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那近乎疯子的张狂,“我们是从来……从来不小偷小摸的……”他走到柜台前,小声问店员刚才的酒还有没有,他似乎想要一个没有的答案,然后高声数落着他,既不买又不失面子。但是店员总是随手指着左手边的货架,示意他自己去拿。他拿起货架最开头的一瓶额二锅头,打开一口气喝完,才朝收银台开玩笑说:“这个多少钱?怕钱不够呢!哈哈哈!”收银台的老人沉醉的午后的慵懒里,对他的玩笑置之不理。他低下头,将空瓶子拿给老板扫了,付完钱恹恹不快下楼梯走了。他就像是从热闹场中退下来,手中少了酒的引子之后,每一个过路人都对他视而不见,而刚才他还沉浸在施舍和给予换来的别人的额笑脸中。
他的日子长时间依靠那些短暂的欢愉填补。似乎是没有知觉的,就已经开始佝偻起来,过去吃酒才打颤的双腿在某个鲜有喝醉的早晨也开始颤抖了。日子也是越来越拮据的。到后来,那曾经在人群中高呼自己洁身自好的,到是时刻提醒着他还有那样一条出路。他混在人群的身后,从货架上拿起一瓶酒,像是往超市的深处走。他平日里时刻觉得在注意他,使他不断装腔作势的老板对他的忽视超过他自己的认知,带出一瓶装在口袋里的二锅头比拿着酒在收银台付账还要方便许多。年纪大里之后,零星打来的扶贫款一个月总有打来,在那时他也买,照旧付账。只是在喝完酒大醉之后,才沿街吆喝着十几年前那些张狂的话。沉醉让他短时间回到过去,去寻找过去年纪里寻找的东西。只是对酒的短缺的恐惧和每次偷盗时悬在头顶的不确定,他的钱都用来计划着买酒,也就从来没有享受到过去给予的那种快感了。人们也就不认识他,任由挤在人群中,相熟一些的反倒远远与他保持着距离,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竟然会跟他相识。
女人生产那天,老人早上就开始微醺,饿着肚子再下二两白酒,在焦急和恍惚里等着。过于期待让他得意忘形,下午就醉了。寨上早就手生的接生婆跟女人在里屋的床上。老人坐在被烟熏黑的伙房里,灶上柴火半熄半燃,染满灰尘的水壶冒着丝丝水汽。不管是现实还是大脑都像是梦幻一般,女人的呻吟应在迷醉的大脑中像是四面山谷,来来回回都是回声在头顶无边无际的空中回荡。那些回声背后又是回声,慢慢积累成嗡嗡的漩涡。身后满是烟熏和凹痕的砖墙四壁在他身前身后倒塌、旋转,同时也发着嗡嗡的声音。大脑中轻微的一点清醒捕捉到即将来临的幸福,不免让他那张老脸上笼起笑来。
一来年纪大,二来接生婆早就失去锻炼的机会,几十年来那双手早跟那握锄头、掌粪的手无甚区别,倒只剩那一腔为着100块钱的勇气支撑着她。她那双粗糙的手在圆润的肚子上摩挲,双眼呆呆望着下跨,只等着这个世界的诱惑唤得孩子自己爬出来。然灯光昏黄,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外面午后的公鸡打鸣,火堆里的水约莫是冒出来浇在炭火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孩子只露出半个头之后,被孕妇突然的嘶鸣吓退一般,卡在肩膀的地方不动了。接生婆忘了自己曾经的那些鲜有的经验,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托着孩子的脑袋不敢动。慌乱间却想要将孩子推回去,似乎再来一次倒能顺利了。
老人焦急地等在外面,女人一波接一波的嘶鸣盘桓在头顶,起先他只期待女人的哀嚎早些结束,推开那凌乱神迷的墙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孩子可人的面孔。这哀嚎却不眠不休,给人一种永远要持续下去的重复。他站起来,扶着墙壁,从门帘钻进去。老太婆岔开着双腿,仰着头闭着眼睛,汗水从太阳穴成股流经大张着的嘴巴。接生婆半跪在床边,他突然来了勇气年轻时候的勇气,笃定自己能结束这一切,就像是对着门口鸣着喇叭吵闹的汽车大喝、大声咒骂将别人赶跑一样。他挤开接生婆,用那双粗糙全是裂痕的双手抱着孩子的脑袋,硬生生抽了出来。带出好远,才看见白森森带着粘液的脐带紧紧勒住孩子的左脚。
孩子的出生确是一朵照亮春天的油菜花,却因老人那心急的一扯,那只左脚勒出了永远无法恢复的残疾来。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就当那是孩子与生俱来的。渐渐会走路后,孩子的脖颈也朝着身子的左边歪,要用些力气扭转上半个身子才将头对着前方,但肩膀又是歪向右边的。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老人心爱的礼物。
孩子跟在老人身后,他们相互照顾着,一步一回眸的,谁都害怕对方在人群的冲击下,下一秒就天各一方。年货的铺排总是环环相扣,买了鱼就当新添与之相配的醋、佐料。老人没有买鱼,心中也没有一个年夜饭的图景,只是一步一回头地,抽空再去关顾洁白灯光下的货物。但他的孩子,那朵秋天才被种出的油菜花,又岂止一条鱼对佐料的改变呢!孩子的双眼开始发着光,那些零食、饮料、小吃,每一样在那双眼睛里都有深深的吸引力,凭借那双眼睛,贪婪地扫视。他不动手去碰,眼睛的浏览就足矣扶平内心的渴望了。他们从前门入口,绕到最左边的过道,寻着一排饮料走到最里,拐弯陪着面包、饼干、方便面的一众小吃,走到挂着辣条的地方时,老人停下来,看着孩子对挂着的那些包装精美的小吃流连忘返,最终从墙柜里拿了一直鸡爪,“这个你要吗?”
孩子看着躬身的父亲,又眼巴巴去看手中的白色凤爪,缩在衣袖里的手抬起来,但是手没能从长长的衣袖里开出来。他犹豫着将手放回去,身子扭动起来。老人将鸡脚捏在手指间,小心翼翼害怕鸡爪躲进手里。超市人手在人流量骤然暴增的冬季显然不够,人都在前门收银。堆放大米的地方落在超市最里的角落。老人远远看见,径直而去。高高的米堆齐胸口,各式各样,标价大大写在脚边。老人转悠了好久,不认识价格。路过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购物。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买米的大都是来了有明确的目标,不看米也不看价格抱着就走了。他伸出那双满是裂痕和往日泥巴的空手,刚一放到米袋上又警惕的缩回去,改用脑袋去接近透明的米袋角,试图透过袋子看到米。“这好吃吗?”他自言自语。
他总是自言自语。老些之后,老人喝完酒很少骂人,从集市晚归,垂暮夕阳照着诺大空荡的马路,人去楼空之荒凉感笼罩着每一个人,他尤其喋喋不休。人们赶着牛羊,绕着他歪歪倒倒,没有人记得曾经某个午后扛着锄头出门在路上接过他热情塞来的酒,都远远就当车辆一般避开。没有人知道他自言自语什么,除了地里的活计和走在身前的牛羊群,别人的生活除了笑话的部分就都与他们无关。只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每个星期都会醉酒的老人,他住在什么地方,生活也是不如自己的。街上的超市刚开时正是他孩子会走路了,他酒喝得少些,几十年的日日迷醉变得少了,转而带着他的儿子,从早晨逛到夕阳落下,一老一少挨在一起回家。老人的自言自语在别人眼中倒是跟孩子的亲昵,少了些自说自话的诧异。孩子手里总是带着些零食,像老人腰间常年不会取下的锡酒壶。那些零食有小偷小摸来的,也有正当光明正大买的。或者是陪伴的缘故,少了别人入眼的凄凉之感,两人都为这一天的收获开心。
集市上那个灯火通明的超市,比起集市上一个人守着两米来宽的货架内里,零食比放在柜台边的酒要好下手得多。放小吃的货架除了饮料区域正对着收银台,另一边的薯片、麻辣小吃、小包的糖果都躲在中间堆起来的礼盒和堆台后面,老人穿着宽大、破烂的外套,开始拿得不多,一盒鹌鹑蛋,一包米雪饼干,或是一只卤味鸡脚,装在大衣里面的口袋中,正常买些别的盐、油,又或者逛一圈出了门去了。走在回家的路上,老人每每从怀里掏出战利品,孩子都迫不及待抓在手中,放在牙齿间撕开,很高兴地吃。孩子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老人的生活,那些别的孩子喜欢的,自己孩子总是投以羡慕的目光。但那些东西并不像八块就能装满锡瓶,一块就能微醺,甚至迷醉的酒,老人看见别的如他孩子一般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跑,孩子摇晃的脑袋就知道孩子喜欢。他带着孩子去超市的二楼看,蹒跚着扛下楼,在收银台一问,要四百多块,只好放弃。但在二楼,有两排货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玩具。玩具都用包装盒子包好,看不真切是些什么。他照例捡个小的揣进怀里。那次太过贪心,还想多拿一瓶给孩子用的洗发水。依旧是抱着那身外套往门外走。穿过大门时,那一排立起来、半人高,平日从来不知道为何物的立柱竟然发出刺破耳膜的报警声,这历来从未有过的。没有人知道那竟然会叫。他不知道报警是因为自己,但心里总是不安,慌张地拖着生锈的骨架想要快些离开。
“喂喂……喂!”收钱的人在靠墙的货架下叫住他。他只觉得脑瓜嗡嗡响。回过头去,只看见年轻的老板绕在烟柜后面的背影迅速穿过后面的货架,朝他大步走来。老人呆站在原地,手更加用力地抱着衣服,“没有的,什么都没有的。”还没等年轻人问他,他就开始争辩了。
“这样是不行的老人。”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要翻他身的意思。他到松了一口气。但年轻人身上有一股子可怕的笃定,他用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盯着老人,只是等着老人自己伏法。一句给老人争辩的问话也是没有的。超市里洗发水是不贴防盗码的,年轻人知道让门报警的不是洗发水。
“你不可以这样,我们有监控,你已经是好多次了。”青年盯着老人,止住说话,等着他不打自招。
哪怕是一个问询,大抵也让老人争辩,好受一些。这比搜身更令他羞辱,就像是一种庞大的力量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锁住,丝毫动弹不得。他的争辩反击在对那力量的绝望中消于无形。他从大衣里掏出那瓶洗发水,拿在手中,窘迫之间找不到要说的话。年轻人站着不动,等着他。老人连撒泼的机会都没有。
“就……就这个……”他奋力辩驳,语气却化为游丝,连自己都不信,只得又从怀里掏出那盒玩具一起捧在手里奉在青年身前。
“你已经拿了我很多东西了。”青年人看着他。
“没有的事……没有的……”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我这里面每一个角落都用监控,那些视频我都保存好了……”青年回身指着远处的天花板,“那些都是摄像头,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老人伸手在怀里掏出那个玩具,一并捧在手里。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四四方方魔方,为了防备孩子悄悄装进口袋里走,在那个玩具上特意装了防盗条码的。站在原地连连说没有了。夏天赶集的人不多,又恰逢下午,集市上几位商贩将搬出来的货物重新装回车里。几辆货车等在远处,等着装货的人空出街道。偶尔从超市门口路过的行人看向这边,但没有人滞留。岁月早就抹脸皮这种身外之物,但捧着脏物在孩子面前,让他难受。
“我没有要教训你的意思,但是你要再有下次,我将你之前的那些偷到的视频一并交给警察处理。你这样教坏孩子,也是不行的。”青年并未过多为难他,接过东西拿在手里,只是叮嘱没有下次。
老人沿着马路的边沿走去。孩子像一只小猫般跟在他身后。手里捏着在小吃摊里买来的香肠,白色的塑料袋子揉在香肠的红色上,油渍已经漫过袋子,沾在手上而不知。
老人双手抱着一袋十公斤的米,“买一袋,给你吃啊。”他跟身边的孩子说。他们一起走到收银台。又去二楼找到那个他曾经藏在怀里的玩具。人群总是多,地上白色的砖早已全是泥泞。孩子懵懂,跟在老父亲身后,无有话语。只是看着来往人群,对这热闹的欢愉写在脸上。那是一种站在荒芜中看见绿洲的欢愉。孩子笑着,慢慢穿梭在高耸的货架之间,看着那些东西,也是满足的。
他们从二楼逛回来,孩子等老莫走下楼梯,指着沿过道的水果说。老人重新拿到那个包装好的玩具跟那只泡椒凤爪。老人把玩具送到孩子手中。他捏着包装袋的上方,低着头看,脸上的笑是跟天生的那个笑完全不一样了。
老人挺直身子,抖去下楼梯的困顿,平路让他舒坦了些。跟在还在身后,面对一排水果,侧着身子缓缓绕着水果堆踌躇。
“你们是要这个啊?”一个营业员走来,指着前面的水果问他们。
“是……是的。”
“我打开给你看看。这样的……果子是挺好的。”年轻人揭开盒子的盖子拿在手中,将那盒子呈在手中向他展示。孩子围着,隔着远远看。
“你看,站近看。”孩子还在犹豫,像是站在波涛汹涌的岸边,身子但凡往前都能感受到跌下去的恐惧一般。他朝远处的老人看去。踌躇着,终于还是作罢,边看着边离开了。最后老人还是折回来,他觉得孩子还是喜欢框橘子。踌躇着慢慢转悠。他不敢去叫老板,等在边上直到人流渐渐稀少了。他找了老板走近的机会,小声问老板:“这个多少钱一……一盒?”
“94一件。”营业员说着又走开了。等第二回转到这边,他才又小声问,“能拆散卖吗?”
“不能,我们称斤的在里面,是小的金桔老人。”营业员朝着超市深处指去。
“孩子喜欢这个嘛……”他像做错事的孩子,察觉这是反抗的语气之后,下半句几乎淹没在喉咙深处了。等营业员走开,他才慢慢走到门口的台阶上,一层层拉开脏兮兮大半补丁的棉衣,从嘴里面的那层口袋里掏出那个装钱的油纸袋。油纸袋从有了孩子就一直跟着他,上面沾满黄黄的油和泥土。他转身背靠着墙,油纸在他手里笨拙地展开,左手紧紧捏着装着钱的盒子低,用右手的手指张开车撑开袋子口。他先是隔着远远用目光数,数不清又才用右手伸进袋子里,将手臂歪着分开袋口,一点点数。数了几遍,似乎是够的。他才回去,让孩子抬着,自己抱着那袋米,一支孤零零的泡椒鸡爪显得很奇怪。一并付了钱放在台阶上。他从带来的背篼里拿出一只口袋。撬开那框子也耗去许多时间。金橙橙的果子躺在黑框中,浑圆饱满地像是一张张圆圆笑脸。几只在颠簸中滚到路上,孩子追赶着,一瘸一拐。但是脸上笑开的花和那金橙橙的橘子相比不逞多让。金橙橙的橘子进袋,挤进黑暗中。两父子换着撑口袋。从框里往袋子里捡橘子的动作福大大许多,他们配合得不熟练,但都很耐心。滚出去的橘子照旧是孩子去追赶,捡来在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才放进袋子里。
装在口袋里的橘子放进背篓中,米袋放在背篓上。在收银员的帮助下背上身,慢慢悠悠混入人群,消失挤满车和人的街道远处。
老莫的葬礼由村里的干部主办,同村的邻居帮衬着完成。那座建在石头坡上的砖房第二次挤满了人。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日子。那具刚好容身的棺材来不及上漆,只用墨汁匆匆染了,木纹凸处的黑色和凹出未染上墨汁的木白相映呈花色,远远看去像是黑暗被漏出半数呈纹丝的窟窿。孩子始终白衣白帽直到人们将他父亲送上山。他任由别人指导他跪在棺材前,呆呆的脸上那无法收回去的自然咧着的嘴巴依旧,只是变得更加干瘪而机械。他的手中一直捧着那块方方正正的魔方,魔方已经转动过,每一面的颜色相互交杂在一起,也许他这辈子都不再可能将它复原成原来的有序了。
如果未曾有过改变,终日沉迷在酒精中未曾醒悟过,倒也只剩下可恨的一生。晚年孩子这件礼物成了他对生活挣扎唯一由头,倒是多了些荒芜之后的可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