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烟波上,缈缈孤叶舟.
清晨,太阳刚在五湖的东角露出了半张脸,天际带着嫣红的辉,芦花簇拥着,追逐着,像孩童般打闹赛跑,此间一叶扁舟从西往东,孤独地划破这片宁静,在这一镜湖水上荡开细碎的波纹。
男人烂泥般卧在舟头,发髻散乱,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半边脸,隐约消瘦的轮廓,被泥污胡乱地妆抹,像是为了让人不识得他而有意为之的,尽管如此,他的脸却看得分明,剑宇浓眉,嘴唇因久未饮水而干裂脱皮,胡子拉碴,一身青衫褶皱不堪,染满血污,一只手无力地横在船板上,臂上的筋络如缠绕的藤茎般粗壮有力,依稀可见规律地脉动。
男人紧闭着双眼,面容憔悴难当,想是由于伤重晕死了许些时候了。
这舟不大,草蓬被烧得残破不堪,舟内随处可见烧断的杂草,木炭,船底满是乌黑的积水,想是夜间行船经了不小的风雨。要是此间仍有婆娑烟雨,这叶小舟又怎敌得过自然之力,恐怕是早被这深深湖水吞没了。
叶丞老爷子是震泽乡里的渔夫,十岁便随着父亲在这片湖泊上打网捕鱼,老人虽过七旬,身板却依然挺拔硬朗,一顶草笠,蓑衣草履,一点不像是油尽灯枯的枯槁老人。他手握着长桨,时推时收,不快不慢,渔船却是行得极快。
老爷子长年打渔撒网,双目如电,尽管四五里外的风吹草动,都难逃不出他的鹰眼扫视。
这方正值梅雨时节,你难以预料几时落雨又会无声而至。
老人拉开长桨,举目四望,粼粼碧波,一面湖水却是静得出奇,平日里岸边芦苇丛还不时有低鸣掠出的野鸭,此时却都销声匿迹般,不见了踪影。
他方自思忖,兀的,一缕缕血云在湖水里扩散而来,老人心下一凝:“这不会是人血吧?此方除了渔民,罕有人至,难道是什么大妖怪在此虐食?不会,不会,恐是有什么异乡渔夫在此混乱撒网杀鱼,这草莽野夫得惹天怒呀!”
思前想后,叶老爷子还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划破血云,徐徐地寻迹而去。
血迹是从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里流出来的,芦苇根长年浸在湖水下的淤泥里,散发着草木腐败的味道,此间便掩住了血腥之气。老爷子用力地撑着渔船,向芦苇荡深处划开,芦花飘飘,随风摇摆,此时的风儿几分萧索,嘶嘶低语。渔船两边的芦苇开始不断地向船身紧逼,湖面不断地缩减,只剩下丈余的航道。
老人拭去鬓角的汗水,低头四下仔细地寻找,周围湖水已然被这血云染红,他身边除了难以忘穿的芦苇地,就是这一方血红,久寻无果,老人不免惆怅,正欲收桨回航的时候,忽而瞥见前方十里外的芦花深处,有一叶残破的小舟缓缓飘来,舟身长约两丈,但见舟头依稀卧着一人,头发凌乱,青布破衫,满手血污,老人收起回落的船桨,奋力地向前荡去。
离小舟约莫半丈时,老人才看得真切,卧倒在舟头的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浑身血迹,身材欣长,右脚腿肚被一支利箭侧面贯穿,箭矢沾满污血,上面隐约有些字样,却瞧不清楚。老人待小舟靠近,便是跃身过去,俯下身子,一手把住渔船的船缘,一手去探那男子的鼻息。
“还有气儿,还活着!”老人回首看了看男子腿上的箭伤,白眉凝了又舒,幽幽一叹:“此子真命大,这是支毒箭吧,毒性虽是不烈,该是自封了穴道,不然早已是黄泉之客了。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是将他救下,再做打算吧!”
老人扶了男子的肩头,将他运到了渔船里,然后又在小舟上查看了一番,除了觅得几支类似的毒箭,就只剩下一层炭灰和未烧尽的杂草,于是弃了小舟,向芦苇荡外迅疾而去。
叶老爷子家在湖北边的一方林荫之间,房子不大,竹造陋舍,却分外雅致,屋前绿水碧波,屋后背靠青山,山不高,树木却繁茂,屋内陈设简单朴素,正厅竹壁上挂了一副字画,画的是李白脱靴,画的下方,一张方形竹桌紧贴墙壁,两个竹椅分别倚在两侧,一副陶制茶具被安放在桌上,屋内好似常有人打扫一般,所设尽是整洁有序。
内堂就更是简单了,一个书架,其上摆满各式医书,一张书桌,笔砚墨搁在一角,桌前一本古籍尚未掩合,想是刚刚有人正在翻阅此书。 一塌木床在屋子的另一角,床上正躺着一个中年男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无力,浓眉厚唇,头发凌乱不堪。
他正是叶老伯救下的那人,此时他的全身已被拭去了血污,腿上贯穿的毒箭,老人已用剪刀去了箭矢和箭羽,但却仍未取出,老人看了看箭矢,矢颈上刻着一个“古”字,古朴无华,却笔锋苍劲,思忖些时,便回首对身后的一个少年人说道:“允儿,去取点药来,顺道烧些热水,再晚些,这人的腿就废了!”
“嗯,知道了,爷爷。”允儿今年十六七岁,眉清目秀,头发乌黑如墨,一袭紧身白衫白布靴,显得什是精神,朝气动人,叶老伯平时最疼他,教他看书习字,练武强身,故而允儿虽说年纪轻轻,却很硬实,动作也是敏捷异常。
允儿走到侧屋里,寻了些箭伤草药,给炉灶里添了些柴火,探手试了试锅里的水。
“刚好!”允儿收手,舀了几瓢热水,盛在木盆里,便迅速转身健步回到内堂,正瞧见叶老伯仔细地观察着男人的箭伤,伤处的肉已腐坏,乌血已然流干,伤口什是狰狞,允儿都不敢近身逼视,站在一旁,将木盆放在床前的竹凳上,再看了眼爷爷,道“爷爷,热水来了,草药我放在桌上了。”
“好,允儿,帮我按住他的身子,一会儿拔箭疼痛难当,你给他咬节木棍,只待这关挺过,万事休矣!”叶老伯递给允儿一短节木棍,郑重吩咐道。
允儿按照吩咐,摁住男人的双臂,怎奈男人一直昏睡,不曾醒转,允儿就将木棍轻放在男人嘴间,想是一会儿男人疼醒过来,也有个依托。
“准备好,我可要拔了!”叶老伯,一手摁着男人的腿,另一只手弓着臂膀,用力握住箭杆,只见蓄力待发。允儿全力按住那人双臂,想到待会儿男人醒转痛苦不堪的样子,心头不禁一紧。允儿正在惆怅之际,忽闻爷爷一声低喝,男人身子却是跟着颤了一下。
允儿很是意外,男人竟一声不吭,除了额前的汗水,却不见男人苦痛之色。叶老伯只是幽幽舒了口气,道:“想是时日太久,他的腿已失去知觉了吧?”叶老伯洗去手上的乌血,将自己配制的箭伤草药服在男人伤患,几经包扎,处理才缓缓坐到书桌前,“只待他醒转过来了。”
老伯此间甚是疲惫,看到桌上翻开的古籍,手抄的字体,俊逸端庄,古籍纸面略泛青黄,再瞧文字,分明是《小邪经》,是邪门内功之最,修习者气质内敛,强健骨骼,筋络,最高境界者金刚护体,百毒不侵,不过如若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便必要在每月十五吸食人血,抵御寒毒。
老伯陡然一惊,不禁髭毛尽立,喝道:“允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尚不可修习内功之术吗?切莫说这是《小邪经》,根基太浅,必入魔道,你可知道?”
允儿垂头不语,怯声道:“爷爷,孩儿并非擅自翻阅,只是几日来孩儿感到内力不断殷实,于是思忖再三,想要继续修习下一层练体之法……”
“胡闹,《小邪经》由练气,炼体,神守,抱虚四境,小儿练气筑基不越二十,不达纯厚,你要是擅自习练,非得走火入魔不可!”叶老伯须眉一扬,覆手收了经书,怒目看了允儿一眼,便闪身越过竹窗,眨眼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人知道叶老伯去了哪儿,除了允儿。他只是低着头,脑海里满是《小邪经》二层的经文,和爷爷离去的身影。
震泽湖水,吴兴芦苇;
渔家蓑笠,隐世豪巾。
叶子功成,载誉而归;
不问风云,诗酒家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