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明,倒为木婉清解开了难题,反正逃不走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云中鹤尖嘎的嗓音隔着山岩传来:“二姊,你要去哪里?”
叶二娘远远地道:“我这孩儿玩得厌了,要去送给人家,另外换一个来玩玩。”云中鹤道:“老大来了怎么办?”叶二娘叫道:“你别多管闲事,我很快就回来。”
木婉清走向崖边,只见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手臂中红布飘动,还抱着那个娃儿。木婉清见她奔行这等神速,自己师父似也有所不及,霎时间百感丛生,坐倒在地。
蓦地里觉到背后微有凉气袭体,木婉清左足急点,向前蹿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发自身后,一人说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挥到,架开他手,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根竹杆,一张脸也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捉去,想要抢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他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做了手脚,便向他扑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捉了去?”说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鬼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吗?”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千斤坠”,落将下来,右足踏上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儿哪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已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大声道:“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云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下来?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蹿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个厉害人物,否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中鹤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能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说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当真三生有幸,定要用心习艺,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着你羡慕得不得了。哪知有个‘穷凶极恶’妒忌你,害死了你的好徒儿!”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般聪明,像这般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为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知他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对,对!这话倒也有理!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他竹杆般的瘦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落后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转折,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惊,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又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陡然一凉,面幕已被他抓去。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小娘儿好标致。不过不够风骚,不算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就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这样。”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命来。”云中鹤听着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蹿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唰唰两剑向他刺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然拍到,掌风将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双手在腰间一掏,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个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去。南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啪的一声,荡开钢抓。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左手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精钢打就,但鳄嘴剪的剪口居然更加锋利,竟将钢抓的五指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减,心下甚是懊丧。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地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趁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么动起家伙来啦?”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已换过一个男孩,约莫三四岁年纪,锦衣锦帽,唇红面白,甚是可爱。只听得那男孩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慰言语,想起她用意不善,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搏,决非练武拆招,淡淡一笑,说道:“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必定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干吗?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蹿上峰来,身法利落。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道:“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去?”叶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了,生个儿子却挺肥白可爱。”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着急。”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到父亲,大声叫唤:“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儿子,说话登时客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下便捏死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也是决计不还的。”
左子穆身子一颤,问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儿来玩弄,玩到傍晚便去送人,送得不知去向。第二天又另抢一个婴儿来玩,婴儿日后纵然找回,也已给折磨得半死不活。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姊妹妯娌之属,性格差不多,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又有什么叶三娘了?”
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想求恳,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说不出口。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武学名家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着太阳,察看他血色,啧啧称赞,接着把小手掌拿近嘴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他小手指上轻轻咬落。
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得拚命,当下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剑倘若继续刺去,首先便刺中了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变招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一移,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口怒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了。
左子穆大惊,却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回夺,噗的一下,云中鹤左手钢抓已插入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给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全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地道:“左大掌门,你见到我们老大没有?”左子穆右肩骨为钢指抓住,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儿的。左大掌门,你去吧,我们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那就多谢。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眯眯地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我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给她搂在怀里,虽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木婉清见到那孩儿凄苦的情状,心想:“这叶二娘没来由的强要他们父子分离,又不为了什么,只是硬要令别人心中悲伤,也真恶得可以了。”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漫不在乎,仍慢条斯理地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提高声音道:“左大掌门,你帮个忙,给我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出来。”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回转身来,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吧,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伸出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剧痛,长剑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出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叶二娘认得他于七日前曾与云中鹤相斗,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一筹,也不怕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褚色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都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那持判官笔的护卫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护卫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晃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般行止。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加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穷凶恶极’云中鹤,身材高瘦,好似根竹杆……”
褚万里大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护卫傅思归听得段誉给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护卫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困住。叶二娘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地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段公子现下没死!”
另一个护卫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问:“段公子在哪里?”左子穆急道:“先救了我儿,这就去救段公子。”那护卫道:“好,待我古笃诚先杀了‘无恶不作’再说。”身子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左一斧,右一斧地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斧头上迎去。古笃诚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右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没受伤,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身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孩儿,小心!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忙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手忙脚乱,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生生地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抛落,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孩儿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地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地又退了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般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侯么?”那宽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哪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知道了,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晃,去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遭她抢去玩弄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遭殃。”
褚万里挥动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褚万里跟着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她是我的媳妇儿!拜不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吧?”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蓦地里听到他声音,惊喜之下,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甜蜜,又酸苦,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地凝视自己,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地便打人,真够蛮横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吗?”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如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吗你迟不来,早不来,直等他走了,你有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你是我媳妇儿,可不会赖吧?”木婉清微笑道:“我干吗要赖?”段誉大喜,抱得她更加紧了。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作痛,突然想到:“啊哟,不好,糊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荤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地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地躬身,显在静候什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晃动,崖边蹿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挡胸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什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做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
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什么‘暗’?现下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做南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非要我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说什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什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道:“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什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武功,却老是乱七八糟地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姊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哪里?段相公,你可见到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两个姑娘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跟姊姊一样打扮的两个姑娘。”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姑娘。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姑娘’,不是‘两个姑娘’。”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战战兢兢地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姊也认不出,这么糊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什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啰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姊,说我叫她们径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径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复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边,踊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落入江中,给江水冲得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觉歉疚。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钱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钱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地来到山脚,吁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山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