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愿想起,会难过;但是又不想忘记,毕竟那些记忆都是我们真实经历。
1998年夏天,还在知了幼虫(我们那里叫爬蚱)泛滥之前,我们家添了一名新成员,一只猫咪。那是一只刚满月的幼猫,妈妈和弟弟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据说花了十块钱。同年夏末,有次去姨家做客,抱回一只小狗,也是刚满月的幼崽,我给她取了名字叫赛虎(赛过老虎,指望她威风凛凛,以后做我的保镖)。猫咪没有取名,所以说是未名猫,她在我家活了15年,到寿终正寝。不知道是当时忘记了还是怎样,每次呼唤就是一串“猫、猫、猫、猫……”她就回家了。赛虎听到这呼唤也会兴奋地跑回家,她总觉得我们喊了猫咪回来是有好吃的,聪明的家伙!那一年,爸爸开始了他截至目前长达十九年的天津做生意之旅,姐姐也开始外出打工。
猫咪长得很快,夏天初到我家,弟弟捉了爬蚱给她她还不会吃,只会玩,到年末就会自己捉老鼠、麻雀了。她也不怕蛇,有次回家看到她咬着一条蛇呜呜地低声喊着,我当场就生气了。那是一条家蛇,普通的黄色花纹,在我们老家打蛇是不好的,相传会给家里带来灾难。我用木棍敲着猫咪的头,命令她把蛇放下,她很不情愿,最后我把救下的蛇用木棍挑着放生到了村边梨园的水坑里。我小时候前后救过四五条蛇,从自家猫咪的嘴里,从田野里,从蚂蚁窝边。我总是觉得我和蛇有特殊的缘分,不只因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生肖全都是蛇,我的至交好友也都属蛇,女儿也是。2011年的暑假,我和艳丽回过老家一次,在我家住了两周,那时候家里已经空了很久,爸爸妈妈都是过年才回来,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个下雨的傍晚,我们俩坐在堂屋聊天,屋里开着灯,房门敞开着。忽然一条蛇昂首挺胸地径直往屋里来,家里太久没人,蛇甚至都不绕墙角走了。我先看到的,告诉艳丽,她吓一跳正要喊叫,我示意她不要叫。我用很平常的语气对蛇说:“今天家里有人,你去别处避雨吧。”蛇竟然停下来了,时间静止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它转头出去了。其实我当时是故作镇定,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家蛇,如果它冲过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它能听懂我的话。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家蛇可以听懂人话,我就相信了。
说起猫咪的成长,有件事我也记得很清楚。她刚到我家,还不识路,妈妈为预防她走丢,就用绳子拴着,想等记住路了再解开。有天晚上我正熟睡,被妈妈叫醒,叫声很急迫。妈妈说猫咪爬到院子里的槐树上了,拖着一两米长的绳子,但是绳子绕在树枝上。猫咪就那样吊着脖子悬在空中,一开始还叫几声,我到院子的时候就快叫不出声了。我一下子清醒了,夏天的夜晚只穿着短袖短裤,我用最短的时间爬到树上,顾不得槐树枝上的刺,把猫咪抱下来。下来之后才发现我的一条腿被树枝划了很长的口子,一二十公分的样子,流着血,也才感觉腿上一阵一阵猛烈的疼。之后,妈妈就把猫咪脖子上的绳子解下来了。刚开始我们总担心她走丢,一会儿看不到就到处呼唤,后来干脆不找了,她饿了就会回来的。
赛虎的成长也不太顺利,她刚来我家比较小,骨头还是软的。小时候家里总是停电,妈妈点一支蜡烛,烛光在空荡的房间,弱弱的。弟弟调皮,在屋里跑来跑去逗赛虎玩,偶尔听到赛虎一声惨叫,是弟弟不小心踩到了她一只前腿。也是巧了,每次都是同一条腿,竟然瘸了。这个旧伤一直随着赛虎长大,安静的休息之后还好,院子里、村里几番跑下来就会瘸得很明显。我看着很心疼,她自己却好像一点都不疼,眼睛眨眨地看着我。
赛虎的个头长的要更快一些,很快就甩猫咪几条街了,但是在猫咪面前她还是弱势的。猫咪吃东西她如果跟着,准会招来一顿打。猫咪动作很敏捷,前爪一顿乱抓,有次把赛虎脸都抓伤了,还抓伤我的鼻子一次。我气急了,就哭了,猫咪低低地趴在我脚边,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低着耳朵垂下头去,我看她这样来回几次,也就消气了。
猫狗的寿命都只有十几年,所以他们的成长比起我们总是快了很多步,记不清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猫咪先领了一窝幼崽。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做妈妈,有一只幼崽出生第一晚就夭折了,应该是被压到了,另外的几只长到一个多月就都送人了。我和弟弟最不舍得把小猫咪送人这样的事情,可是没有办法,家里没有办法养那么多只。邻居也总有说想要猫咪抓老鼠的,但是他们也没有养的很好,很多后来就陆续见不到了。
比老猫迟了一年,赛虎也生了她的第一窝崽,那是一个完全的悲剧。恰逢寒冷的冬天,赛虎把它们生在院子角落的玉米秸秆堆里,没有人发现赛虎生了幼崽。第二天知道的时候,11只幼崽全部冻死了。我是很伤心的,觉得赛虎一定很绝望,想去安慰她,她却很沉默。
之后一年,赛虎生了第二窝崽,这次仅有两只,在我和弟弟的强烈要求下,妈妈留下了其中一只养在家里,和赛虎做伴,另一只满月之后送人了。从那之后,我们家就更热闹了,一只老猫加上两只狗,院子里整天都是吵吵闹闹的感觉,喂食的时候更明显,赛虎和她的孩子面对同一份食物也能怒目相争。小狗没有取名字,每次呼唤就是一般的叫法“白、白、白、白……”他辨出我们的声音,也就回家了。
2002年前后,我向同村一位发小要了一只鸽子来养,窝做在门楼的内侧顶部。乳鸽尚小,绒毛还没蜕完,也不会飞。老猫总是在鸽子窝下走来走去,不时尝试下沿着墙壁往上爬,我看到了就警告她:“猫,别往那边去,那是我养的鸽子,你要动她我就打你。”老猫听到就会垂着头走开。那个暑假我和很多小伙伴在院子里玩牌,也监视着老猫,一天天过去了,很安宁。眼看鸽子长出了新的翅膀,扑腾着就快学会飞了。有一天我和小伙伴跑到田里玩了一圈,再回到家里就发现鸽子窝正下方有血迹和散落的毛发。我到处找老猫,几天她都避着我,最后还是被我揍了一顿。我的鸽子没了,之后也没再养其他小东西,就守着老猫和赛虎。但是更大的悲剧发生了。
小时候农村很多下药的,我不清楚他们都是为了药什么,老猫误食过几次农药,我们给她灌肥皂水,她都挺了过来。大家都说猫有九条命,我就小心的数着、记着,期待她不要再吃到农药。赛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和她的孩子去村南边的空地上玩,舔了一嘴沙子,就中毒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们给两只狗狗喂肥皂水,都不管用,我们眼睁睁看着赛虎和她的孩子身体一点点硬了,却无能为力。当时赛虎躺在院子里,小狗在厨房柴火堆旁,他们挣扎了一个下午,晚上八九点死掉的。我们屋里甚至没有开灯,我、妈妈、弟弟就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两个一点点生命耗尽,不肯挪动脚步。我很少见妈妈落泪,那次她哭了。我一开始很沉默,直到确定赛虎离开了我们,我在院子里大声咒骂,诅咒下药的人。我十岁以后性格转为活泼、外向,我感觉我的骂声几条街都听得到,没有人过来跟我吵,也没有人来道歉,根本没有回应。我气了一个晚上,含着泪睡着的。之后还很多次梦到赛虎,梦到她跟我一起去村边玩,我用走的,她用跑的,前腿一瘸一瘸的,可爱又惹人心疼。
后来妈妈也断断续续养过几条狗,总是养一年就送人了,因为家庭原因,她也不能经常在家,总是天津老家两边跑。那几条狗我都没什么印象,记得弟弟说过妈妈让她回老家期间也别养狗了,如果不能一直养着,干脆不要养。我知道弟弟的意思,我对后来短期养过的小狗也总是不上心,就好像初恋总是很用心,倾尽全力去爱,之后就麻木了一样。
2003年非典前后,妈妈去天津和爸爸一起做生意,我和弟弟去爷爷奶奶家吃饭,仍旧住在自己家,老猫就随我们生活。那时候我读中学,弟弟读小学,生活也还算悠闲自在。之后一年弟弟也去了天津,就我一个人在家里了。中学是寄宿制,我一周也只能回家一次,老猫就开始流浪生活了,逮只老鼠或者去谁家找口馒头,维持度日。这期间她有没有生小猫,我都记不得了,学业压力越来越大,中招考试前一年我的注意力慢慢转到了学校。
2006年,弟弟又转回老家的学校,妈妈也一起回来,老猫才算过了段不愁温饱的生活。这期间老猫也生养过几次,一次两三只,照例是三天开眼、满月了送人。那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基本上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周末只有一个下午的休息,就在古城护城墙外走一圈,看看玩耍的孩童和下棋的老人。那时我的心里似乎完全没有老猫了,我也记不起那些时间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每次回家还是抱抱她。
再之后一年,妈妈又去了天津,我上大学,弟弟一个人在家里读书。比起老猫,我总觉得那一两年整个家庭亏欠弟弟更多,让他在感情最敏感、最具可塑性的两年,独自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很少有一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吃饭的场景。爸爸去田里做活,妈妈在家洗衣服做饭,弟弟调皮,姐姐分担家务,我负责发呆,这样的时光,好少。从我三岁记事算起,全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光累计起来不足三年。我们过早的承受了太多我们的年龄不该承受的分别,于我,就是长大很多年了都很没有安全感,又太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我总觉得所有得到的都会失去,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别人才会爱我,即便是父母的爱,我也觉得应该是我努力为他们做些什么才值得拥有。我不觉得任何得到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朋友们常心疼我活得太累。
2009年到2013年期间,家里基本没有住人,除了农历新年前后爸妈会回来和家里老人团聚。中间妈妈也回老家一两次,一次在家里待几个月,我想老猫应该习惯了我们家没人的生活。我不知道那期间她都是怎么生活的,在哪里吃,在哪里住,有没有想过我们。
2012年春节爸爸妈妈和弟弟在天津过年,姐姐早已出嫁,我一个人回家过年。说也奇怪,邻居说老猫一整年都四处游荡,我爷爷奶奶说她有时候去他家,他们也会喂她,但我一回家她就也回家了。那个春节老猫已经十四岁了,相当于人类的六七十岁吧,她的牙齿好像有什么异常,吃东西不太方便,我嚼了饭喂她,她一口一口吃掉。她那么乖,那么脆弱,像个垂暮的老人。她刚满月来我家的时候我也没有嚼东西喂她,我不喜欢那样,也因为那时候有妈妈,她会做这件事。现在没有别人了,她只有我,而我的陪伴也是短暂的。我在家住了十天左右,她就陪着我在家住了十天。院子里、各个房间里都空荡荡的,晚上我开了灯,老猫的影子拉得老长,看起来那么孤单。
2013年,丁丁出生的当月,妈妈到洛阳照顾我,等丁丁满月她回到老家才发现老猫过世了,和她来我家一样也是在初夏。老猫还撇下她最后下的一窝崽,妈妈费了很大功夫也没能养活其中任何一只,太小了,才出生几天。从猫咪成年到去世,领过十几窝幼崽,后来都散落各处,想想也真是悲哀。我总觉得老猫不是寿终正寝,不然怎么会是刚生完幼崽的时候。后来我问过爷爷,当时他在老家。爷爷说他是有天去菜园发现老猫的,她趴在我爷爷种的茄子旁边,爷爷就把她埋在了菜园里。不知道老猫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想些什么,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她生养过的子女们还是她抓过的麻雀呢,她一定不想就这样走的,她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可是生命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哪一天离开你深爱的土地和亲人。
即将落笔,脑海中又浮现一些画面,却不想补充了。因为我知道,人生总有遗憾,而我们,也永远看不到全部的真相。这样带点残缺,未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