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如此清晰-乡下 李老三的一家

红灰从小就长得不好看,她皮肤干黄,个头矮小瘦巴。七岁以前,她是一个刚满月就被送到乡下远亲家寄养的孩子,住在李家村的李老三家里。

若干年以后她才知道,李家村离潭州其实不远,但从她记事起,就没有关于亲生父母的印象,她更愿意相信李老三是她的爹,章菊香是她的妈,鹃妹子是她的亲姐姐。
李老三是一名退伍军人,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腰部受伤,失去了劳动能力,他老是说他的腰疼,特别是阴天更疼,经常喝点酒能够缓解,酒也不能多喝,基本上是自酿的谷酒,所以微醺是他的常态。他不擅长家务,顶多帮忙喂喂鸡鸭和猪。但他有残疾退伍军人的补助,虽然不多,但足以巩固他的家庭地位,让章菊香对他的好吃懒做无话可说。
章菊香是邻村嫁过来的媳妇,略识几个字,勤劳能干,有着农村人里少见的肥硕体格,而且特别能吃,干饭就着块泡姜都能吃好几碗。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她的肥硕和能吃,是后来的城里人经常得的富贵病:糖尿病。
鹃妹子是李老三家最小的亲生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她有两个哥哥,都被送去了部队。李家就只有他们三口和这个血缘已经稀释到差不多要出了五服的小亲戚红灰,他们叫她“红妹子”。
从长相上来看,鹃妹子像李老三的地方更多一些,有一颗大大的蒜头鼻。然而在性格上,鹃妹子简直就是章菊香的翻版。她对待红灰的态度如同章菊香那样温和、充满慈爱,且毫无妒忌。从地里刨了红薯或者凉薯出来,先要用镰刀削一段给幼年的红灰,让她坐在田埂上慢慢啃。从水田里摸到鳝鱼泥鳅了,也要拢堆茅草在田埂上烧了给妹妹吃。春天里在茶树上找到了一个白色的肉壁很厚的茶泡,一定是摘了捧在手心里放到妹妹的嘴边,夏天宁可让自己的手脚被山棘划出一道道血痕,也要到没有人去的地方摘些红彤彤的野刺莓带回来给那个嗷嗷待哺的省城女孩。
潭县的乡下物质匮乏,没有饼干、泡泡糖等工业生产出来的零食,甚至没有小卖部。但她们总是想办法把能够吃的各种东西塞到红灰的嘴里,哪怕是一只蟑螂。她看着红灰从一只小小的肉团长成一个小小的孩子,她宠着她,尽她的能力,宠着这个被她家一手带大的远房亲戚。虽然她有些奇怪,红灰的爸爸送她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章菊香说,他们每个月都会汇款来,给她做抚养费。
在厨房的碗柜里和灶台间,白天晚上总能看到那种精力旺盛背壳发亮的棕色家伙们在四处乱窜,鹃妹子逮到它们后会马上扔到灶台下的烈火边,它们抽动几下之后,就“滋滋”地冒出了香气,她拿了火筷子把那些焦黑的小尸体扒拉出来,在一旁的红灰赶紧用瘦小的手指尖钳了它们的翅膀,偎在灶下撕它们被烤得焦香的翅膀和腿子吃。
蟑螂烤了以后真的很香,尽管后来知道那东西成天带着大量的病菌跑,但她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吃它而生过什么病。
鹃妹子喜欢带着红灰在厨房里寻找蟑螂,挑大个的烧了吃,其余的喂鸡。她养的芦花母鸡一看见蟑螂就激动不已,张着翅膀猛扑上来满地追赶着,勤奋地啄来啄去。
还有老鼠,她们痛恨比筷子还长的老鼠,雄壮的老鼠叼走了她们养的鸡,是从雏鸡养大的,眼看着硬翅尖戳出来了,鸡冠子也红彤彤地冒起来了,一不提防就“叽”地一声被老鼠咬在嘴里疯窜而去。这一年,见过几次那些壮硕的老鼠横叼着小鸡向着田埂狂奔的情景之后,一只芦花鸡从此就落了单,在她们的呵护下孤独地长成漂亮的小母鸡。
所以鹃妹子和红灰都非常支持李老三捉老鼠,她们的爸爸喜欢吃腊老鼠肉,抓老鼠,是他很少的自觉自愿做的功课之一。用夹子夹住了尺把长的大老鼠,就剥了皮破了肚,让章菊香用盐和白酒腌了挂在厨房的梁上,每天有柴火的烟和煮饭的蒸汽熏着,熏得又干又黑。李老三喝酒的时候会取下一只老鼠干,剁成小块,用豆豉辣椒隔水蒸过,喝得高兴了,他还会塞一块到她们俩的嘴里,香极了。
鹃妹子记忆中的红灰,止于那小女孩七岁时的样子。就是她自己的生命,也将在几年之后终止,只是她不知道。谁也无法预见未来,哪怕是一天两天之后的事情。
红灰离开的那天,她和妈妈突然丢失了宠了七年的一个小女儿,虽然她们早就知道在这一年夏季中的某一天,红灰会离开她们回到她的城市。但她们还是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这“某一天”会突然降临。为此,她和妈妈忍不住痛哭了好多天。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还是八九点过的样子,双抢时节,天气有些燥热,水田上空有小鸟和白鹭飞过,远远近近的乡亲们各自戴着草帽劳作,大部分人家都是手工割稻,没有收割机。割下的稻子码在身边的田埂上,等待被收走。因为李老三失去了劳动力,他自家种的田不多,但也够章菊香忙活一整个夏天的。“双抢”的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章菊香穿了一件洗得稀薄又被汗渍染成灰色的白衬衣,汗水从她的额头和脖颈上直流到裤腰,她弯着腰奋力地割着她眼前望不尽的稻子,七岁的红灰紧跟在她身后,头顶在她肥硕的屁股上接了割下的稻子抱去田埂,而她的姐姐鹃妹子这时候却不见了踪影,章菊香四处张望找不到人,又无暇顾及,骂骂咧咧几句之后摸了摸红灰的头,说“还是我红妹子乖。累不累?累了去树下头歇一歇。”
红灰走到树下,缩进一顶巨大的破了檐的草帽里,坐着放倒的锄头休息。她很安静地坐着,看身边的草丛,那里有大大小小三只翠绿的蚂蚱,两只大的,一只小的趴在一只大的背上。“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崽崽。”她想。她没有伸手抓它们,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一家蚂蚱在草丛里一点一点地蹦远、消失,跟青翠的野草融为一体。
她想象着这一家蚂蚱就是章菊香一家,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大蚂蚱的背上还应该有一个更小的蚂蚱,那就是她。
她没有预见到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章菊香在不远处的水田里忙碌着,卷起的裤腿上都溅上了越来越多的泥点,她也不知道她们和城里姑娘红灰永远分离没有再见的时刻即将到来。
此时,十五岁的鹃妹子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了过来,她稀疏的头发被不断冒出的汗水濡湿,一绺绺地贴在她脏兮兮又兴奋的脸上。看着鹃妹子在田埂上一路狂跑,章菊香有些恼火,李秀鹃没有帮她劳动,而是一早不见了踪影,现在告一段落了,她倒是兴冲冲地窜了出来。
眼见章菊香就要对她恶吼开了,鹃妹子赶紧举起了双手,她的眼睛放着光,因为她的手心里正蠕动着两条滑腻的泥鳅。她说:“泥鳅,泥鳅嘞,冯兵哥给捉的。”看着两条在鹃妹子手里拼命扭动的泥鳅,章菊香硬生生地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怒骂给咽了回去,只说了句:还不快烤了给你妹妹吃!
鹃妹子很快乐地折了树枝架起泥鳅,拢了团草在田埂上烤起来,红灰蹲在一边看得兴致勃勃,一边勤快地往火堆里扔枯草树枝。泥鳅吱吱作响,卷曲着熟了。鹃妹子抬起袖子擦了把额角嘀嗒淌下的汗,把大的一条递给红灰。
可这一次,红灰居然没有接。

一过七岁,红灰就觉得自己长得很大了,突然间对身边的所有的人有了种自以为是的怀疑。虽然鹃妹子对她是那样的好,可她还是有些不信任她。这种无端的不信任在前几天晚上似乎有了些依据。
那天晚上,李老三在昏暗的油灯下给她们声情并茂地讲了的一个鬼故事,说十二点之后,大家都睡着了,睡在你身边的人有可能就要变了,他的腿会变化成一条青花的尾巴。那就是蛇精,它会到处游走,如果饿了还有可能把你做点心吃掉。
李老三是初中文化,还打过仗,他会时不时地给他家的女子们讲一些外面的见闻和听来的故事。
这个故事把家里两个小女孩吓得缩成一团,章菊香则笑哈哈地拍了她老公的后肩膀说:你做死,要吓她们。那天晚上,红灰皱着眉头睡在已经入梦的鹃妹子和章菊香之间,鹃妹子发出细细的呼吸声,而章菊香会偶尔喷出一声鼾,让她吓一跳。她想了半天,章菊香这么胖,变蛇精的可能性应该不大,而鹃妹子瘦条瘦条的,最有可能变成细长生物的应该就是她了。
夜里,她想等鹃妹子睡了,就掀开被子,看那双细溜溜的腿是不是还原成了一条弯曲的青花蛇尾巴。可是接连两个晚上,她都没能等到十二点,就抵挡不住困倦,昏昏睡去。
现在,红灰的怀疑延伸到了鹃妹子给予她的吃食上,她不相信面前这条焦黑喷香的大泥鳅会比另外那条小个子的要好,“这条大的一定有什么问题”她自以为是地想。所以她坚持要得到鹃妹子手里的那条。鹃妹子听到红灰对她手里的那条瘦泥鳅更感兴趣,开心得要命,如果手里不是举着泥鳅,她一定要在田埂上滚上几圈了。一句亲昵的笑骂从她张得大大的嘴里快活地冒了出来,她说:宝崽。
红灰很严肃地站在田埂上,她不明白这个有可能是蛇精的姐姐在笑什么。
章菊香也看见了,她笑得浑身的肉都在抖,用泥巴糊糊的手拍着红灰的草帽檐子对旁边地里头的女人说:省城的孩子天生就是不一样。
章菊香似乎很得意她家里养了一个省城的孩子,她经常有意无意地向人家炫耀红灰的身份。可红灰丝毫没有觉得城里人与乡下人有什么样的区别,因为她没有任何这些方面的比较。
鹃妹子也没有去过城里,但她知道一点关于城里的事情,她把那条小个子的黑泥鳅塞在红灰的手上,细长的眼睛里满含着笑意和期待看着红灰问:你已经七岁了,就要回城里上学去,你会不会想我们啊?
红灰不屑于回答这个已经被章菊香问烂了的问题,她白了鹃妹子一眼,说:我不去城里,我不上学!
章菊香听到这样的回答很高兴,她吃力地拔脚到了田埂上,把红灰揽进她滚热的怀里大力地拥抱着,直到她们俩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章菊香和红灰还有鹃妹子都不曾想到,就在后天的这个时候,红灰已经坐在省城某个街道小学的课堂上,成为一名小学生了。

啃完泥鳅,红灰先回了李老三家的堂屋里,那条喷香的小泥鳅让她觉得渴极了,章菊香带到地里的水壶已经空了,红灰只好回章菊香和李老三的家去找水喝,章菊香让她顺便把水壶装满带回去。
李老三躺在堂屋的竹板上看一本旧的线装书,红灰叫了声大爹就自己到厨房的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看看外头渐渐升高的火红大太阳,她不想马上回到热得冒蒸汽的地里了,就到卧房的席子下抽了几条去年的稻草,带到堂屋里编宝塔。
远远地,一个卷着裤脚,头戴那种可以折叠起来的大檐子白布凉帽的个子矮小的城里男人,一边拍打着他裤腿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地在刺目的阳光下向李老三家走来。
红灰停下了手中的编织,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当时,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那个獐头鼠目像个蘑菇一样的城里家伙才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叫许秉昌。

李老三放下线装书,淡定地说:你来了。

风尘仆仆的许秉昌笑了笑,看着红灰说:啊,这是红灰吧?我今天就带她走。
李老三说:不吃了午饭走?
许秉昌说:不了,屋里还有事。
然后他们开始结算这个月应该由许秉昌交给李老三的红灰的抚养费。看着两个成年男人在为她的过去和未来絮叨着,红灰惶恐极了,她躲到了章菊香家的老樟木床底下,脑袋上挂着蜘蛛网,屏住呼吸,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李老三和许秉昌办完了他们的交接手续,回头一看,那个被交接的小东西居然消失了,许秉昌不禁有些恼火。李老三依然从容,他指挥着许秉昌趴在地上把缩在床底深处的红灰拖了出来。
红灰非常地恐惧,她马上就要回城里了,她看着堂屋饭桌上放着的空水壶嚎哭道“我要给大妈送水去,她们没得水喝了。”
“我一会给送去。”李老三说。
他们之所以不让红灰去跟章菊香告别,是因为许秉昌说回城的长途汽车上午只有一班了,他必须赶上那趟车。
她抠着床框的手被掰开了,抠着门框的手也被掰开了,许秉昌把她拦腰夹住,她的双手在空中舞动着,双脚乱蹬,随着许秉昌的快速走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抠住了,她绝望地哭闹着被他们匆忙地塞上村边的长途汽车。
汽车开动了,排气管里墨黑的烟雾冲到了泥地上,黑黄色的尘土混着汽油的味道弥散开去。红灰跪在汽车的最后一排,满脸泪痕地向外努力张望着。
就在烟雾即将散去的时候,她看到她的养母章菊香出现在马路上。章菊香的手里挥动着一方毛巾,在烟尘滚滚的公路上奋力奔跑。她肯定是刚从地里赶过来的,她肥胖的身体在稀薄而颜色乌涂的白衬衣里艰难地扭动着。
汽车过后扬起的滚滚尘土和尾气轻易地就把她给吞没了,而她也大口地吞吐着那些可憎的气体。她的表情焦灼而痛苦,嘴被呼吸和喊叫撕得大大的,她一定是在疯狂地叫着红灰的名字。红灰把鼻子挤扁在汽车后座肮脏的玻璃上,放肆地嚎叫,她和她的养母隔着玻璃和尘土互相呼应,她们听不见对方,她似乎还看不见红灰,她只是拼命地在尘埃和汽车尾气的中奔跑,但还是越来越远。
刚开始她就在车的尾部,红灰几乎可以看到她从脖子上淌下来的汗珠,伸过手去似乎还能够触摸到她汗渍的头发。
后来,养母就变得让人灰心地遥远了。越来越小的她终于跌倒在地上,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羊。
红灰敞开喉咙嘶叫着冲向了车门,许秉昌的手像钳子一样拖住她。她成了一个被猎人从无助的母兽怀里强拽了出来的小动物,充满恐惧和绝望地嚎叫、踢打。她听到有人用厌恶的语调说,这小孩怎么这么闹呀。
后来她就不闹了,她在座位上睡着了,带着满脸脏兮兮的泪痕,她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有梦见,直到被许秉昌推醒。
下车的时候,她才记起手里那个没有编完的稻草的宝塔不见了,也许在车上?也许还在养母家的堂屋里?她记不起来那宝塔被丢到了哪里,但是她想要找回它。她猛然挣脱许秉昌的手,钻回到满是烟头和痰迹的座位底下寻找,许秉昌不耐烦地窜上来一把拎起了她,把她拖下了车。
之后的多少年,红灰一直在后悔,她不应该去编织那个未完工的失去的宝塔,而是应该把水灌满了给在水田里等待她的章菊香送去,这样的话,她至少能跟她至亲的养母道一声再见。虽然她并不知道她们再也不会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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