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郎君 （欢迎转载） 我的微信 84772342  喜欢写作的朋友

七

－正文－

金蝉子投入凡胎，第一世为鸟，形态娇小，不喜鸣叫，生于凡间最东的大海边上。它一辈子都在往西飞，从不回头，能有幸见到这种鸟的人大都过了很长的寿命，有人说这种鸟叫“朝佛鸟”。

据说这种鸟一辈子只落地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第二世为槐树，为人遮风挡雨，修行吐纳，渐有了一丝灵性，偶有一书生路过，郁郁不得志，他在树下叹道：“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这槐树便动了点化之意，使之入梦，不过生米煮成熟饭的功夫，便使他有了娶妻生子，封相拜候的梦境，等卢生梦醒……才发现一切为空。

说起来，这金蝉子虽然前尘不记，法力全无，就凭着灵根的一点亮光，两世都在做着朝西天礼拜，度化凡人的善举，这第三世就开始投胎为人了。

这里且不谈他后一世，又为枉死之忠臣，单说前回提到的孙悟空惹上了大祸事，惹得天庭派遣天兵天将捉拿。

龇牙咧嘴的孙猴子一棒就毁了天兵列的阵，一根毫毛变化出无数个手持金箍棒的猴来，个个能打会斗，落棒有力生风。这十万天兵转眼间就溃不成军，慌得李天王赶忙遣将上天宫求援。

孙猴子恶念甫动，就有了魔王不可一世之心，对这灵霄宝殿的九五皇帝之位起了觊觎之心。他哪知道那看着手无缚鸡的玉皇大帝，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难，每劫难该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才有这无极大道的福报，三界之内的各路神仙才会俯首帖耳，这等地位，哪里是他手中有刀枪棍棒换得来的。

他全然不顾，只打散了这帮天兵后，便收了毫毛，往自家山头奔去。

远远地，他就见到浓烟四起，整座山像是放在了老君的炉中烧烤一般，木已化炭，石烫似熟。整座山静悄悄，不闻往日猴类吱吱之闹，不听鸟鸣兽吼，不闻瀑布轰鸣，静得令人绝望，惶恐，像人间炼狱一般狰狞。

孙悟空压下云头，顿时有一种大悲怆覆在心头。他乃石头卵生而出，普天之下，绝无同类，只因混沌初开，先见猴，便化了猴身。猴类莫不以他为尊，而他所作为呢，不惜得罪龙宫水族，阴曹鬼司，如今又闯祸于天庭，他自己就算是本领万千，可又如何保护得了这帮猴子猴孙。

他们的一生，不就是图个现世安稳，能在晴天的时候捉捉虱子，饿的时候，在松林之中寻些坚果吃，哪里会有更多的追求，而如今，他，因为他的长生，因为他的求仙梦，这一切都搞砸了。

“啊……”他一掌击打在地面，只见尘土飞杨，而待晨雾逐渐消弭，有一个身影却逐渐显现。

一个胖和尚，身披金色袈裟，满目仁慈之笑，只听他低呼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接着轻语道：“悟空，这一切都不怪你！”

“这，一，切，都，不，怪，你。”

每个字都钻进孙悟空耳中，像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狂躁不安、愤懑悲伤似乎一下子都被安抚，是一种大无畏的豁然，使得所有的迷雾散开，使得杂乱无章的乱麻，自行解开。孙悟空抬头道：“你是天宫何人，我历游天界，人间，阴司，不曾见过你？”

“我是谁？”那和尚缓缓言道，他看着孙悟空因疲惫而通红的双眼，发问：“你又是谁？”

不等孙悟空回答，他又环顾四周，指着猴类的尸体，道：“他们，又是谁……”

“我是孙悟空，他们是我的兄弟，家人，他们皆因我而死。”

“善哉善哉，天地有道，自有循环，你只看到他们因你而死，你却漏看你一身本领却为这些杂毛禽兽所累，哪怕是到了天宫，却心系这一寸土山，所以才会屡犯过错。就像你，命中注定，要普渡众生，到头来，却只看中你自己的声望权力。”

“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如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那个和尚的影子逐渐淡无，就像是清晨的薄雾，在朝阳初升后消失殆尽，孙悟空忙扑过去，眼前却只有虚无。他一慌，整个人却清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后面的仗似乎就不好打了，因为他心头总有疑惑，到底自己为了什么战？复仇？权力？可是他多想回到当初，与猴类在山中戏耍，无忧无虑，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那段时光。

猴？一只石头里蹦出的猴真的又那么大本事，这几日西天人心惶惶，唯有如来佛祖似乎内心笃定，即便不讲经，也会言笑晏晏。紫霞听到的却是孙悟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传奇，据说东胜神洲的一干妖众为了撇清干系，全都迁出方圆五百里以外。

对抗十万天兵天将的，竟然只有他一个人。

这几日天上，聊的都是他。

巨灵神的板斧被折断了，哪吒的风火轮毁了一只……天上好久没这番热闹了，众仙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嘿，听说了吗，那猴子还没被捉拿住……”

“听说太上老君拿法宝去了。”

再几日，又有神仙开始问：“这猴子被拿住了，据说刀砍斧剁都没用，现在被放在老君八卦炉去了，这猴子到底什么来路，哪来此等法力？”

听的人赶紧捂住他的嘴，轻声道：“问不得，问不得！”

紫霞仙子每每听到别人提到这个名字，整个人就要缩成一团，她总想到他冷冷丢下的一句话，“就算你是人人皆欢喜的仙子，我偏偏却看不起你！”但是她却不自禁去往太上老君的离恨天的兜率宫去。

眼见着她的身影消失，灵山之中，有两道身影显现，一是如来佛祖，另一却是南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听如来道：“今日便是七七四十九天之数，这猴头怕是要出来了，天庭不日就有人来请，你稍作安排便去吧。”

菩萨道：“金蝉子已经修行八世，再过五百年，便满了这师徒相见的缘法……”

如来叹道：“他俩都有难得的悟性，只是误入歧途，此事早有定论，只待缘法到了，就能了此公案，只是这个丫头……”

在最初，仙界其实未必不许与人类相爱。

只是神仙得永生之道，人类却是肉体凡胎，转瞬不过百年就要终老。分离之际，许多仙人不免因为情爱困扰，便作出一些逆天而行之事，譬如说用法力延寿，或者说小鬼上门，遭到百般刁难，找不到要带走的魂魄。

另外一说，便是人类的相貌易变，不若仙人一般容颜永驻。

种种说来，人类与仙，也不宜相爱。

故不知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神仙与人相爱就开始有犯天条了，而仙与仙之间、仙与妖怪之间的恋爱，虽没有明文禁止，但是却似乎一直被人讥讽，譬如说月宫中一直借着砍伐桂树，讨好嫦娥的吴刚，总是被人拿来当笑话说。

但是紫霞却不管。

她径直走到离恨天的兜率宫，门口有两个童子正在为老君的青牛洗刷，只见一个口中嘟哝道：“这猴子烧了快七七四十九天了，前些日子还在里头嘶喊嚷叫，这两日全无声息，大概是烧成真丹了吧！”

另一个道：“这猴子也真是好生可怜，这八卦炉里的三昧真火那么厉害，就算是铁打铜铸的身子，也要化成汁水了！只叹他一个人对抗天庭，连哪吒、二郎真君都不是他的对手，也算是妖界千年难出的大能人了！”

这番话紫霞听在耳里，心里没来由一慌，却说这番话不仅是被她听入耳内，便是这青牛也都一字一句听在耳内，后来它私自下凡为妖怪，捉拿了金蝉子化身的唐三藏，虽有心吃唐僧肉，但是听闻他大徒弟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也颇为忌惮，这是五百年的后话。

单说紫霞蹑手蹑脚进了兜率宫，庭院之中便放着偌大一只丹炉，大概是大圣这几日并无动静，八卦炉边上并无童子看守。八卦炉内虽然是火焰高温，但是炉外却是通体冰凉，青褐色的符文是老君《道德经》里的文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炉顶画有四道符文，龙飞凤舞的字，紫霞也不认得，她望着四处无人，便轻轻拍着丹炉，叫道：“孙悟空，猴子？”

悄无声息，大概真的是化无了，紫霞内心喟然一叹，便伸手摘去炉顶上的符文。这四道符文刚揭开，就听一声轰响，一道黑烟扶摇而上，阵阵惨叫传来，“烧死俺老孙了，烧死俺老孙了！”

孙悟空浑身着火，饱受三昧真火煅烧，之前虎食狼咽的蟠桃、灵丹倒是全部受用，成就了一份不死不灭的身子。紫霞本当他死了，这番见他还好端端的活着，自然欢喜，不免叫道：“孙猴子，你还没死啊！”

说话间，这猴子一张丑脸瞬息就到了眼前，把她一惊。猴子被烧得略微恐怖的脸上，双目被风呛得直流眼泪，布满血丝，他低吼道：“你是何人，为何非得要我死？”

他浑身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灼热，鼻腔里都带着火，七七四十九的憋屈与惶恐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开始，他还不服气，不甘心，一个天庭来对抗一个妖，不公平；后来他四处腾挪、挣扎、嘶叫，便想着要是有谁能救他出去，他什么神仙就不爱当了，只要不受这份罪，做花果山的猴子也不错啊，哪怕过了百年，老死也无妨。

再后来，他心死了，绝望了，愤怒了，便起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心，只要能从这炉中出去，天下皆是我孙悟空的仇人。

紫霞道：“我是西天灵山……”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大力向她袭来，身子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地面。这猴子竟掐着她的脖颈，用尽全力要致她于死地。喉咙因为受到大力挤压而发出怪异的声响，这时门口人声鼎沸起来，却是刚才门口洗刷青牛的童子窥视到孙悟空逃脱，去搬了救兵来。

当头而来的却是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只见他手中金鞭来得迅疾，孙悟空不及从耳中变出金箍棒来，径自顺手抽出紫霞腰间的月光宝剑。

“锵”宝剑出鞘，月华四撒，上古的神兵利器，像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宿命之主，散发出无可匹敌的气场来。饶是这王灵官忠肝义胆，掌中金鞭也是神宫器械，竟不到一招便毁在这月光宝剑之下。

而所有人吃惊的是，这猴子，竟然拔出了紫霞仙子手中的月光宝剑，月光宝剑散发的光华恍若能够安心宁神，猴子的眼睛能够缓缓睁开，只见眼前的剑晶莹流转，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与之呓语，他耳朵里听着若隐若现的声音“悟空，这，一，切，都，不，怪，你……”

最吃惊的莫过于紫霞，从剑铿锵出鞘的一刹那，她的灵魂似乎也出了窍，她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孙悟空，这个尖嘴缩腮，出身卑微的下界妖类，原来真的是她命中注定的意中人。

她笑了，先是无声的笑，接着笑的肚子都疼了，眼泪都出来了，倒是把所有在场的仙人都看傻眼了。好一会，也不知她是哭是笑，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到孙悟空面前，道：“我一直以为能拔出月光宝剑的人，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大英雄，没想到却是一个死到临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臭猴子……”

众人皆知她心高气傲，见此情此景，不由唏嘘不已，只听她又继续说：“可是这三界之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凭一己之力与三界抗衡，为了那些死去的同类，明知道会万劫不复，却还是要反抗，就凭这一点，不就可以称得上大英雄么？”

原来她第一次被孙悟空狠狠拒绝以后，后来自己思想，早明白了孙悟空是不愿意拖累她，这才说出那番绝情绝义的话来，不由心生感动。此番又见孙悟空拔出宝剑，她本就是敢爱敢恨之人，便也顾不得有许多人在场。

众人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只听猴子道：“也罢也罢，你这不知好歹的神仙，当真是蠢到家了，你自一心寻死，别拿你孙爷爷垫背，今日我要一个人战个痛快！”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摸着棍子的手却更紧实，他有意识往前踏上一步，将紫霞挡在了身后。

“阿弥陀佛……”只听一声佛号传来，一群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当前的便是那个孙悟空在梦中见过的和尚，他穿着金色袈裟，脸上带着仁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