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动作他早就知道了，她藏那些信，用的名头是“珍惜那些女孩儿美好的感情”，他听了不以为然。不过这件事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除了让他更加讨厌吴晓晓的所作所为之外。他也就由着她去了。

可是今晚不一样。

在喝退双胞胎的时候，他看到了吴晓晓手上的信。那信封他太眼熟了，是他亲手黏贴的，上面的画也是他亲手画上去的，一笔一划无不饱含着那段时间以来他那可笑的渺小爱情。他曾经以为那些信是被嘉莹拿走了，结果没想到是被吴晓晓拿走了。

他感到很气愤，像被人侮辱了一样，却又不能当着吴晓晓的面指责她。因为他明白，把一些暗里的事情直接了当的拿到别人面前去谈论，那是对他更大的侮辱。

他决定哪天趁吴晓晓不在的时候，偷偷把那些信拿回来。那不算是偷，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东西，吴晓晓那才叫偷。章峻安慰着自己，他在两家院门前略停了停。欢声笑语和昏黄的温暖灯光衬托的他越发孤苦伶仃。他望着那灯光，然后又看向黑黢黢的自家院子，垂头丧气的打开院门。

身后传来唤声，他回过头，看到双胞胎姐姐站在黑暗中。风吹着她的裙子，一下一下的摇摆着，她抱着胳膊，清高又骄傲的看着他，“刚刚的事，我不怪你。”

章峻没说话，他准备关院门。

“阿妈叫你来我家吃饭。”她又说，“她做了你喜欢的菜。”

章峻的动作停住了。他不喜欢双胞胎，可是他又很尊敬双胞胎的妈妈，她特意来叫自己，不去的话就太不礼貌了。于是他把书包搁在院子里，出来锁好门，朝双胞胎姐姐走去。

“你真有趣。”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你很会演戏。”

她知道下午上学的时候，他对她们那么热情都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至于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吴晓晓吧。她有点误会他，以为他对吴晓晓有意思，这么做是刻意去刺激吴晓晓吃醋。

但如果明明白白的问章峻，他大概会觉得一头雾水，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他只是想报复一下吴晓晓，谁让她总是笑来笑去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他的耳朵都快被她吵聋了。并且她在听到吴军军要请假的时候，居然表现出一副不愿意和章峻一起上学的模样，这大大出乎了章峻的意料。

但即便他讨厌吴晓晓，也不想就这么看着双胞胎欺负她。于是他说，“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后果自负。”

双胞胎姐姐皱眉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然后追着他进了院子。

吴晓晓站在院门口，打了绷带的右胳膊扶着门。她望着章峻和双胞胎姐姐并肩走在一起的身影，委屈涨潮似的涌上心头。她本来是去叫章峻来家吃饭的，但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便闷闷不乐的回了屋。

这个夜晚，她几乎没有闭眼。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便开灯起身，打开储存小箱子，把章峻写给表姐的信翻出来。她的内心剧烈的斗争着，好像两个小人在拿着剑打架。后来白色的小人赢了，她把信放了回去，锁好小箱子，然后翻出一页信纸，给章峻写起信来。

小箱子里一共有三个格子，一个格子放别的女孩子写给章峻的情书，一个格子放章峻写给表姐的情书，最后一个格子就放晓晓写给章峻的信。她并没打算把这些信给章峻看，它们就相当于她的日记，只不过多了一个倾诉的对象。她还没发觉她心中那深藏着的暗恋情愫。

她抱着膝盖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心想，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一定会摸摸她的脑袋，问她为何这么烦恼。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打在膝盖上，亚麻的睡裤很快就被湿了一小块。

那人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抹去她的眼泪，轻声说晓晓不哭，爸爸一直在你身边。

后来她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闹钟突然响起，吓得她心脏都快蹦了出来。吴晓晓撑起身，拉开窗帘往院子里看，果然看到章峻在扫她家的院子。

她跳下床，奔出门，在他面前叉着腰，“昨晚怎么没来我家吃饭？”

章峻看着她绑着绷带的胳膊，闷声回到，“去李阿姨家吃饭了。”

“她家的饭就那么好吃？”

“当然。”他抬起头，“你不也经常去吗？”

“我那也是趁着双胞胎不在的时候去。”

他忽然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因为这个跟她吵架，因为觉得毫无意义，并且厌烦她多管闲事。

吴晓晓把右胳膊展示给他看，“双胞胎很坏的，你不要跟她们玩的太好。”她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

“人是会变的。”他撑着扫帚看着她，“再说了，她们为什么欺负你？她们到底在跟你抢什么东西？”

吴晓晓愣住了，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语气弱了下去，“我......我怎么知道她们为什么欺负我......还有那个东西......”

“她们欺负你，是因为你离我太近了。”章峻很认真的说，“双胞胎姐姐喜欢我，你离我近，她就会吃醋，然后就去欺负你。”

“她喜欢你？她直接跟你说了？”吴晓晓吃惊的看着他。

“当然。”章峻接着扫院子，“所以以后你要离我远一点。”

“我这还不叫离你远？”吴晓晓胸口急促起伏着，“再说了，你也从来没用和双胞胎聊天的那种态度跟我说过话，我们也就不算离得太近！最最重要的是！”她提高了音量，“她对你表白了，那你答应她了吗？”

“答应什么？”

“和她在一起啊。”

章峻思考了一阵，他看着吴晓晓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不知怎的忽然心软了。他真是讨厌自己这样，一会儿厌烦她笑的样子，恨不得立即看到她哭，但当她真的要哭时，他却看不下去。

“没有。”半晌，他说。

吴晓晓又笑了起来，眼里含着泪珠。她垂下头，盯着扫帚在地面上划来划去，说，“如果你想让我离你远一点，那我就离你远点。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跟你一起玩，你太闷了，我跟你玩只是因为章叔叔的话，因为他说——”

“我不需要你同情我。”章峻生气了，他把扫帚一扔，转身朝外走去。

吴晓晓愣了两秒，懊恼的捶着脑袋，她真是冲动。不过他说的话才伤人呢，让她离他远点，他以为她是什么，粘着他的牛皮糖吗？她倒也没卑微到那种程度，喜欢和她一起玩的人多得是。

她回到屋里，却还是快乐不起来。心头仿佛压着沉甸甸的一块石头，让她感到既委屈又生气。她打开小箱子，想把那些写给章峻的信撕掉，但最终没能狠得下心。最后她对自己说，那不是写给现实中的章峻的，那是写给想象中的他的，所以没撕掉也不能说明她懦弱。

她把小箱子关起来，正准备落锁时，忽然听见吴军军在隔壁喊她，声音又高又急。他从来没这样过，她赶紧冲了出去。

吴军军换灯泡从凳子上摔下来扭到了脚，在屋里惨叫。章峻扒在门上，看着吴晓晓跑进了他屋子，没过一会儿，她搀着吴军军走出来，想带他去诊所包扎一下。章峻站出身，让他们看见自己。

“章峻，我哥受伤了！我带他去诊所！我妈等会儿就回来了，我不能锁门，不然她进不来，你帮忙看着点院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吴晓晓对他喊道，早已把刚刚发生的不快抛到了脑后。章峻点点头，望着他们的身影蹒跚着消失在下坡处。

他把扫帚扶起来立到墙角，站在院子中央，盯着吴晓晓的房门发呆。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这不是在犯罪，然后才踩上台阶。他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前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可那不是别人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东西。于是他掀开粉红色的珠帘，进了吴晓晓的卧室。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从前他都是混在吴军军的房间里。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是那种纯真的小女孩特有的。墙上贴着女明星的海报，还有几幅人物画像，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之所以说看上去，是因为那画画的不忍直视，连线条都是扭曲的，一定是吴晓晓自己画的。门对面的窗边摆着一张旧书桌，桌上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岁的吴晓晓和爸爸妈妈以及哥哥的合照。

他站在桌旁，盯了那照片片刻。照片上的中年男人笑的很开心，一只手揽着妻子，一只手抱着吴晓晓，腿边站着三岁的吴军军。晓晓妈妈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晓晓爸爸，吴晓晓和吴军军也没说过。那么他又是去了哪儿呢？难道他也和章峻的妈妈一样，去了遥远而缥缈的天堂吗？

他扭头四顾，寻找着可能用来藏信的容器。吴晓晓的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文具扔得到处都是。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他看见了个木盒子，四周镶着铜边，很古老的样子，是祖父祖母才会用的那种。

他蹲下身，掀开了箱盖。

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制作的那熟悉的信封。他突然开始生气，恼怒的把那些信都拿出来，粗暴地塞进口袋。正准备关上箱盖时，忽的又看到了右边小格子里的信。

信封上写着：写给章峻。

章峻愣了愣，停下了动作。写给自己的？是吴晓晓写的吗？他犹豫的伸出手，悬在空中，但实在不想把它拆开。好奇心和道德感在剧烈的斗争，过了一会儿，他泄气似的把盖子盖上，心想，她会给自己写些什么呢？写那些小女孩心里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吗？为什么她不直接跟他说？或者把信交给他？

看样子已经写了很久了，那个小格子都快搁不下了。

他回想起刚刚在院子里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说让她离他远点，她说她离他并不是很近。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她从来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对过他，他看见她也总是刻意摆出一副冷漠样，因为觉得她的出现打扰了他和吴军军的玩耍。

章峻坐在砖地上，怀里抱着那些信，望着古老的箱子出了神。他在思考，他到底在讨厌她什么呢？在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早晨刚睡醒还朦胧着的眼神，脸颊和脖颈是冷白的肤色，锁骨明显，衬衫的扣子系在最神秘的那一颗上。

她的头发长长了，再也不是小男孩的模样，个头相比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也长高了许多。穿着裙子奔跑的时候，裙摆和长发会朝后扬起。这幅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用慢镜头缓缓播放着，他似乎看见她转过身来对他微笑，那笑容渐渐和他母亲的微笑重合。他忽然惊恐的睁圆了眼睛，回过神，急忙从地上爬起。

“不，不。”他喃喃道，“她很讨厌，我非常讨厌她。”然后逃一般的出了门。

奔出院门的时候，正好迎面撞见回来的晓晓妈妈。她喊了他几声，他没听见似的，脚不停步的跑回自家院子，冲进了那常年被孤独和无助包裹的小房间。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关上了门，盯着夹在绳子上的照片出神。他没有看那些照片，而是直接去了桌旁，拿起了一本相册。

相册里满是他和爸爸妈妈的合照，不过妈妈单人的照片更多一些。章峻总是拍她笑的样子，因为他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很温暖。此时慢慢翻看那些照片，他试图用她的笑容驱走她在他脑海里留下的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画面。最后他抱着相册哭了起来，低声抽泣，“什么都不会长久的，什么都会离开的。”

哭泣结束后，吴晓晓回头对他微笑的画面也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解脱了似的，抱着相册松了口气，然后走出了房间。

一个学期过了一半，章峻的爸爸才终于回来了。他喜气洋洋的，这里串串门那里做做客，送些带回来的礼物给他们。章峻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高兴，毕竟妈妈去世还不是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着父亲在屋里和李阿姨交谈的声音。他们在笑，不管是客气的笑还是发自内心的笑，终归都是在笑。章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别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停在原地。望着周围逐渐空无一人的原野，满心都是荒凉与贫瘠。

吴晓晓隔着篱笆和杏树的枝叶看他。双胞胎不在。也还好她们不在，不然这会儿肯定左一个右一个，抓着章峻的手臂聊天。不过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空洞，似乎他的灵魂已不在此处。

吴晓晓太好奇了，她太想知道他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无法接近、虚无缥缈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会没有安全感，却像漂亮的花一样吸引着她，即便她隐约猜想，这花可能有毒。

过了一会儿，章峻爸爸出来了。他给李阿姨手里塞了一卷百元人民币，这是这里普遍被默认的风俗习惯。李阿姨不明所以，赶紧推回，怎么都不肯要。章峻爸爸无奈，只好把钱收了回去，对她说，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就来找他，反正这半个月内他都不会太忙。

李阿姨笑着答应了。她笑的可真好看，不仅章峻爸爸看呆了，连吴晓晓也看呆了。

他们从李阿姨家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双胞胎。双胞胎倒是挺会看人下菜碟的，对着章峻爸爸满面笑容。章峻爸爸把钱塞到姐姐手里，姐姐一脸的惊讶，不过没拒绝，很坦然的收下了。

然后她转过头对章峻说话，问他暑假有什么打算，是回城里过还是在这里。

吴晓晓蹲在树背后，把他们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不知道。”章峻说，停顿了下，看向他父亲。

“去城里吧，刚好这段时间我没什么事忙。”章峻爸爸说，打量着儿子，“我是这么想的，你也快高三了，还是转回原来的学校上课吧，毕竟那边的教学环境比较好。”

双胞胎一听立刻兴奋了起来，“章叔叔，您让我妈把我们两个也转回去吧！这里的老师太差劲，环境也太差劲，我们两个都想上好的大学。”

这两个鸡贼子——吴晓晓听的咬牙切齿，她们一定看出来章峻爸爸对李阿姨有意思了，想利用这个条件好给她们的未来做跳板。

“说的也是。”章峻爸爸思考了下，“我想想怎么跟你妈说。”

她们离开之后，吴晓晓闷闷不乐的靠着树坐下，右手不自觉的抠着树皮。

章峻要走了，他要转学回城里去了。她心想，感到一阵猛烈的难过，心像被人一把攥紧了。

晚上吃饭时，晓晓妈妈往吴晓晓和吴军军手里各塞了五百块，说这是章峻爸爸给他们的零花钱。

吴晓晓看着那崭新的人民币，心里平衡了一些。不管怎么样，章峻在她家吃饭的次数比较多，这总的说明，他和他们的感情就是比跟双胞胎的感情好。

可是......

“妈——”吴晓晓拨弄着饭菜，心不在焉的说，“我想转学。”

妈妈吃惊的看着她，“转学？转哪里去？”

“就是，去城里啊。不是说城里的高中会比较好嘛......”

“为什么突然想转学啊？”吴军军说，“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那倒没有，我就是觉得，在城里上学，教学资源会比较好......”

听了她的话，妈妈陷入了沉思。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条件，还转学。”吴军军不满的看着她，“城里的学费多贵。再说了，教学资源，哼哼，你好好学习，照样还是能考上好大学。”

“晓晓——”妈妈看向她。

“啊不，我就是开玩笑！”吴晓晓急忙打断妈妈的话，她知道妈妈一定会认真考虑她的话，但她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太任性了，“就是闲得无聊说一嘴！哥哥说得对，我要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

晓晓妈妈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些心疼，“是妈妈对不起你们，给不了你们太好的生活条件。”

“说什么呢，有妈妈在就是最好的了。”晓晓抱住她的胳膊，撒了个憨憨的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