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狗


老人八十了。

嘟嘟呢,也许五岁,也许十岁,谁知道呢?

嘟嘟一身细短贴身的白毛,有几块黄黑色的斑。耳朵小而短,耳尖永远耷拉着,看人的眼光卑微中带着戒备。

老人的小儿子总是骂她:傻狗。

因为她养不熟,见到陌生人会叫,见到自家人也叫。无论谁靠近她一步,她都会受到惊吓似的夹紧了尾巴,贴服了耳朵,哧溜逃个没影。

她曾经有个母亲和一个健壮威武的哥哥。她的哥哥是条英俊的狗,姿态矫健,从头到尾一身的黑毛闪着绸缎的光泽。双耳耸立,四肢修长有力,有一条粗壮的狼似的尾巴,从背脊到尾尖,是一条力量的曲线。

后来有一个周末,老人的孙子回来,发现她母亲和她哥哥都不见了。一问,说是卖了。家里有一条狗就够了,三条真太多了。听说来了两个狗贩子,老人和儿子一起帮忙,关上门,几个人把嘟嘟、嘟嘟她母亲、嘟嘟她哥哥困在屋子里,来个关门打狗。

想一想就知道那时候屋里是何等样惨烈的情形。

老人留下了嘟嘟。

嘟嘟那时候吓坏了,大概。

往后,嘟嘟继续她寂寂无闻的卑微狗生,与人保持距离,默默穿梭在巷弄之间。

老人把原本租出去的地收了回来,种了各种各样的作物。茄子、辣椒、土豆、蒜苗、青菜,还有西瓜、甜瓜。每日里在田地里侍弄个把小时,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老伴儿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骨癌,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然后就在家等死,熬了差不多一年。死时瘦得不像个人,神智不清地只会睁大了渐失色彩的双眼盯着天花板。

老人成了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大儿子住在城里,小儿子倒是在身边,但是忙于生计,平常替他买个米油什么的,也顾不上其他。小儿媳妇儿是家庭妇女,有着家庭妇女惯有的刻薄。人老了,不中用,便难免受气。

小儿媳妇儿说,玉米好吃。

老人转天就买来玉米苗子,整好了田垄,一排排种好。小儿子一家吃完饭时,他坐门外纳凉,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随口说,过几个月就有玉米吃了,买的可比不了自家种的。脸上是邀功似的笑。

平日里实在是无聊的,并没个人聊天,只有一台大儿子淘汰下来的旧电视机,显像管老化,蓝色一概显示成红色。他开着电视做个伴儿。看腻了,就带上门去村上的老街转转。

嘟嘟就习惯地跟在老人后头。老人走得慢,没几步就被她超到了前面,她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出一段路,就停下来回头望望,等老人走近些了,再继续往前去。

下地的时候也是如此。老人在家里拿出锄头来,她就早早地先一步跑出门去,在路上等着,见老人扛了锄头出门果真朝自己走来,便一马当先朝前跑去。跑一段停一下,回头看看老人是否跟上。老人干活,她就趴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自得其乐地被一切小动静吸引。老人不收工,她也是绝不会先走。

只有老人能靠近嘟嘟。

她看上去那么弱小,不仅怕人,还怕其他狗。一只小泰迪跑来抢食她都只会夹着尾巴躲开去。即便如此,她也一不小心就当了母亲了。

一胎四只软绵绵的小狗仔,粉红色的皮肤,眼睛都没能睁开,本能地仰起头吱吱吱叫唤。没谁教过她,她也竟然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盘睡在窝里,将四只小东西围拢在肚子下,那儿有小家伙们的口粮,小家伙们只管叼住了自个儿的那一个,闭了眼使劲儿吸就行。她浑身放松,竟有一种富态的慵懒。好像忽然过了许多年,让她有了岁月给予的成熟,一种成熟的力量。

那是母性,大概。

一大早老人就翻出一只塑料袋,把四只小狗仔装进去,打上死结,提溜了,佝偻着往池塘边走去。

嘟嘟从门口跑出来,仰头巴巴望着老人,见老人走远去,便小跑着跟上。

老人斥责似的说,哪养得起啊,这么一群,吃都吃穷喽。

小狗仔闷在塑料袋里吱吱叫。

老人将一袋子活狗仔直接扔进了池塘边的粪缸里。

嘟嘟在路口茫然迷失了方向似的转圈。老人的孙子看着她,她便默然地回望着他。

他看到,她的眼角分明有泪珠滑落。

人看不出她的表情,也读不出她的情绪。对老人,对老人的儿子,对老人的孙子,或者对老人的儿媳妇儿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普通早晨的一个普通插曲,没人会去探究一只狗的内心世界。

在纷纷扰扰无数烦愁的人类生活的边缘,嘟嘟继续着她默默无声的日子,永远低伏了头,耷拉了耳朵,小跑着穿梭在巷弄之间。

老人身体不好,有胆结石,开过几次刀,翻来覆去的总是容易复发。动手术,费用由两个儿子分担。这次又复发,于是便有一层灰雾笼罩在了各人心头。虽然每个人都面带笑容,但空气里已然飘荡着诡异的气息。

老人得看子女们的脸色,便蜷缩了自己,一整日里很虚弱的样子。问他话,他也只是嗯嗯呜呜的应着,看上去病重得随时会撒手一般。儿子们看他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大儿子问他,你自己还有多少钱?

老人说,还有点。

小儿子就说,这次费用先你自己付吧。

老人也是呜一声,便不再说话,昏花的老眼认真地看着电视。

两个儿子每个月都会给老人生活费,老人并花不完。儿子们是这么想的,反正都是我们给的钱,你都一把年纪了,存着干什么?我们每个月不还得给你钱?

做完手术之后住了四五天医院,就回家休养了。恢复期里,老人走路都是挪的,说话都是瓮声瓮气仿佛随时会断气似的。他看人的目光,跟嘟嘟像极了。他越想搏同情,便越惹人厌,儿子们便越是不给他好脸色。

老房子里冷清清的,他成天的躺在床上,枕头垫高了头,似睡非睡地看电视。

嘟嘟偶尔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门口往里看看,又悄无声息地跑开去。

来年春暖花开,一日里的傍晚,小儿子一家在吃晚饭,老人搬一把竹椅坐门口抽着烟,看看等着吃骨头的嘟嘟,说,这狗又要生了。

嘟嘟的肚子不知不觉间又大了,鼓囊囊的显出富态来。老人心里又平添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烦心事。

转眼十多天,嘟嘟的肚子瘪下去了,可是狗窝里并没有狗崽子,一只也没有。老人嘀咕,生哪去了?

傍晚时和小儿子说起这事,大家闲谈了一阵,也就忘却了。没人知道肚子里的狗崽去了哪儿,而在之后的很多天里这都是一个谜,直到有一天——

多日的雨天之后终于放晴,空气清新而潮湿。忽然听到屋后有小狗的叫声,一看,是四只毛茸茸的小狗仔,在草丛里追逐嬉戏。四团毛茸茸软乎乎的小东西,迈动四条小短腿,跑着跑着就滚成一团了。一有动静,四个小家伙就立马争先恐后地跑进一旁的废墟底下去。

啊,可不是,那是再完美不过的巢穴了。

老人的屋后本来是一座黄泥夯就的老房子,住了一个老太太,十几年前就死了。老房子破旧不堪,老太太死后,其儿女也懒得来管,便荒废了。在一个雷雨天,老房子轰然倒塌。如今长满了茅草,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四只小狗一躲进去,任谁也找不到它们。

孙子周末放学回来,老人把这当做一件新奇事讲给他听。

小狗们就一直待在这片它们的天堂里,嬉戏玩耍。嘟嘟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在巷弄间出没,隔段时间便会到废墟那儿去。母亲一来,小狗们便会兴奋地扑过来,将嘟嘟围得寸步难行。

但奇的是,嘟嘟离开时,它们也只追出两步便停住,在那儿望着母亲离去,仿佛是站在了家门口,再踏出一步便有危险。

狗是否也有语言呢?嘟嘟是否对自己的孩子再三告诫呢?就像小时候我们的母亲对我们说的那样。

又过了几个星期,小狗儿又大了些,嘟嘟开始带着它们出来。有一天下大雨,嘟嘟便把它们带到了屋里去——

老人卖掉了其中三只,留下了一只。

留下这一只,是想等嘟嘟老死之后,有一只继承的来看门。实际上嘟嘟实在不是会看门的狗。嘟嘟从小放养,是只没有纪律的狗。狗不吊不凶,老人把留下来的那只小狗用根绳子拴在家里。

小狗成天的叫,很有撕心裂肺的意味。可是自由总是那么难求,直到你习惯脖子上的绳索。嘟嘟一部分时间里会陪在小狗身边,小狗快乐地在她身边翻来滚去。等她离开,小狗便想跟上去。它忘了脖子上的绳子,奋力的跑去,直到被绳子扯住了脖子,四仰八叉倒地。然后它爬起来,两只前爪搭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看着母亲远去。

老人并不总是给小狗喂食,有时候想起来便中午拌点饭给它吃,想不起来便什么也没有。小狗被吊在那儿,挣扎嘶叫,但是没人会在意的,只是徒劳。

那一天大雨,又冷又湿,小狗嗷呜嗷呜吠叫不止,绳索被绷得笔直。嘟嘟站在那儿默默地看它,一半身子暴露在雨里。小狗想到她身边去,它一天没吃东西了。

嘟嘟转头看看外面,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雨中,依旧低伏着头,迈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步伐。

老人的孙子走到门口来透气,伸伸懒腰,回头恰看见嘟嘟悄无声息地慢慢跑回来,被淋得狼狈不堪。她跑到小狗身边,低下头去,张开嘴,掉出来一小块白馒头,也不知是她从哪寻来的。小狗狼吞虎咽地吃了。

老人的孙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了好一会儿。

后来小狗死了,生病。农村里养狗不时兴看兽医,一条狗命是不值得花钱花功夫的,更别说是一条杂交土狗。生病了,就熬,熬不过死了,就在地里刨个坑一埋了事。

小狗死去这件事着实是件小事,没有影响老人,好像也没影响到嘟嘟。日子平稳地继续,嘟嘟仍旧每日里孑然一身,按着她自己的节奏跑动。

来年嘟嘟没有怀孕。老人说,看来不会生了,老了。

可能真的老了,嘟嘟也很少叫了。没变的是依然活得警醒,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夹紧了尾巴。

谁也没法靠近她,老人也不能。

小儿子在村头买了块地盖了新房子,折腾了三年,终于欢欢喜喜地搬过去入住。一下子老房子这边就冷清了下来,只剩下老人一个人。还有嘟嘟。

年纪大了,总是令人不放心。小儿子让老人有空就过来走走,露个脸,证明一下老人还活着。老人便像做任务似的,每天下午走过来一趟,待个几分钟,然后又慢慢走回去。

孙子在家时,他就多坐一会儿,抽支烟什么的,然后找些话题和孙子聊聊。可是并不能聊到一块儿去,没聊几句就沉默了。

老人忽说起嘟嘟,说又生了。

孙子稍惊讶地问,不是说不会生了吗?

老人很高兴有话题聊,说,可不说嘛,年前就生了,那天狗娘带出来才知道,四只,现在剩两只了,另两只估计是冻死了。都挺大只了现在。嘿,这狗娘藏的可真好。

孙子问,张什么样儿?

老人很有兴致地说,一只棕黄色的,一只黑白色的。

孙子问,生哪儿了?

老人笑说,在老祠堂的柴垛里呢,那天带家门口来了,我刚一走去,就逃到老祠堂里了,钻在那些柴垛里找都找不到。

老房子边儿上五六米就是那个老祠堂,彻彻底底的危房,里面堆了许多的干柴。

老人说,去抓只过来吧,你们这儿太荒,得有条狗,警醒儿。

孙子不忍扫兴,想了想说,好。

老人很高兴,说他回家去做个兜罩,明天两个人一起去抓,只要这么一扣,准保成。

第二天孙子过去,老人得意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杰作,一个用旧衣服做成的兜儿:一根长竹竿顶上用旧的铁丝衣架扮成一个圆,然后拿一件旧衣服套在圆箍上,形成一个大口的罩子。

老人高兴地说,只要这么一扣,保准能抓到。

两人进到老祠堂里,爬上高高的柴垛,只听一声狗叫,一看,是嘟嘟。嘟嘟对着两人吼叫了两声,两人继续往前,嘟嘟就转身从洞里跑出去了。

两人在柴堆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连狗叫声也听不到。

无功而返难免扫兴,老人说算了,下次狗娘把小狗带出来的时候他自己抓,这么找找不到的。

于是老人的孙子便先回去了。不想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正坐在自家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喊他,转头瞧去,就见远处老人驼着背弯着腰,两手用力抓着什么。他跑过去一看,是只小黄狗,脖子上已然套上了铁链,倔强地蹲坐在地,前爪死死抵住地面。老人便是和小狗一路这般较劲儿过来的。

老人气喘吁吁地说,刚才跑出来了,我这么一扣就逮住了。嗬,真是有力,差点让它逃了。

语气是兴奋的,仿佛做了一件大事。

小儿子也走了过来,隔壁邻居也来看。

孙子接过铁锁链,这一松劲的刹那,小狗立马就要逃,铁链绷得笔直,将它拉了个四仰八叉。它顿时嘶叫起来,紧紧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任你怎么拉扯也不动换。

孙子抚摸了下狗,说,是挺大啦,两三个月了得。

大伙儿在那评头论足,老人满脸都是收不住的笑。小儿子问是公的还是母的,孙子把小狗抱起来看了看,嗬,是个倔强的小姑娘。

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地说,差点让它跑了,嗬,我这边得死死抓着狗崽,那狗娘就在一旁呲牙咧嘴的,冷不防的就窜过来给你一口,嗬,好家伙,咬了我腿上一口呢,转头就跑了。

说着卷起裤腿,晒军功章似的让大伙儿看伤口。

嘟嘟咬了老人一口?那只懦弱的嘟嘟,咬了老人一口……

孙子说,那得快去打针啊。

老人放下裤管说,没事儿,破点皮而已。

邻居说,那也得打针,狗牙毒着呢。

小儿子抽着烟说,没事儿,不用打,都八十了,还能有几年?

邻居还是劝,说还是打一针的好。老人咧嘴笑着,不说话。

末了大家散去,孙子把小狗硬拉带扯的拴在了廊檐下的柱子上。小狗儿在角落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不止。

老人意犹未尽地坐了一会儿,可是大家都忙自己的去了,没人再聊他的丰功伟绩。

抽了支烟,老人起身,拍拍身上的尘,说声回去了,便佝偻着腰,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往路的尽头挪去。

老人的孙子望着老人的背影,不由想到嘟嘟。嘟嘟头一次咬人,咬的却是最亲近的老人,真像是与人类的彻底决裂。

嘟嘟成了一条不相交的直线。

老人也是一条不相交的直线。

每个生灵,在这世间,也许都是一条孤独的直线,不与任何其他直线相交,只能一边转头望望隔壁的直线,然后一边身不由己地沿着自己的直线滑向已知的终点。苦难自知,伤痛自知。

……

老人八十了,没几年活头了。

嘟嘟呢?没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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