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童年

我生于1980年。

小的时候,我住在一栋非常普通的居民楼里,六层高,老公房的样式,沿街。靠街的一面一楼是铺面,经营些照相馆,杂货铺,裁缝店之类的营生。穿过楼与楼之间的间隙,后面的小巷是居民楼的入口,二楼至六楼,每层两户人家。每上一层楼需转过两层阶梯,中间是生铁铸的楼梯扶手,扶手面儿镶着一根长木条儿,摩蹭得光滑无比。每半层都有个楼梯转角,这转角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阳台,朝南,一米高的栏杆。从栏杆向外望去,满眼都是高大的樟树的枝叶,在这繁茂的枝叶庇护下,都是些没有拆迁的旧平房,一层或两层高,也有些富庶些的,已经盖了三层楼房。说起来也巧,这居民楼的年龄于我相同,1980年建成。

爷爷去世后我一直住在这楼里。自小,我从不带同学来家里作客。一是觉得玩闹影响爸妈休息;二是我家与别家总有些不可言喻的不同。

一直到有位同学觉得从来没人去过我家,甚是神秘,偷偷摸摸尾随我回家,于是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第二天,他煞有介事的对同学们说:“你们知道吗,我跟踪燕子到她家楼下,看准了她进了哪幢楼,跟上去就问门开着的人家,这里哪户是姓郑的,结果那人告诉我,这整幢楼的住户都姓郑!哈哈哈,燕子住在郑家楼哈哈哈哈……”一时间我成了同学们的笑料。

他并未杜撰,我家的确住“郑家楼”。谈起这件事,还得从我的太公太婆说起。太公在城里经营米铺,乡下有地,请亲戚请长工打理,每每多挣下几个钱,就到乡下多买几分田地,长久下来也算积攒了几分家业。太公太婆生了七儿六女,这几个都顺顺利利健健康康活了下来,也有灾年生的,夭折没活下来。一大家子住在城里一个大宅院,三进房子。女儿大些的出嫁到偏远地方,只留几个小的在家烧水洗衣做活,儿子们大都成了家,也住在一起。太婆能干,一大家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没分家,光景好时院子里会养上一头猪,夏天大伙院里纳凉,太婆就给猪打蒲扇。

解放的时候,太婆的几个兄弟妹妹逃去了国外,太公太婆儿孙众多,不便远行。我们这样的人家在当时算得上地主成分,于是被抄家,征地。一大家子几经拆迁换房,爷爷的几个兄弟始终搬住在一处,而未散落四处各自为家。开枝散叶儿孙成群后也都按各自家中人口分得房子,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地住在这楼里。

我爷爷排行老大,是家中长子,写的一手好字,书画,刻章,读书样样精通,一身好学问。爷爷是读私塾出身,考取了广州大学的,但终究怕自己出身不好,又是那样一个世道,没去大学,留在家中学了会计。

我四五岁时,爷爷喜欢我陪他住住。早上,爷爷冲一搪瓷杯的麦乳精,放在火上烧开,搅个鸡蛋打散,做成麦乳精蛋花汤给我作早点;午后,爷爷撕下报纸一角卷个筒,盛着满满的油炸花生米,撒上盐让我拿着楼上楼下窜门子时候解馋吃;正餐晚饭我总挑食,特别是不爱吃蛋,爷爷就用鸭蛋变个戏法,哄着我吃。

这用鸭蛋变戏法做出来的蛋,爷爷管它叫“变蛋”。说起这个“变蛋”,我总要口水直流,它做起来颇费工夫:取鸭蛋小的一头,用筷子仔细的戳个洞,让里面的蛋液通过这个洞全流出来。鸭蛋液打散,放入切得细细的葱花、香菇,兑上少许胡椒粉,淋上麻油酱油,再通过蛋壳的小孔又灌回去。光闻着这还没蒸熟的蛋液便香得直勾人馋虫,更别说煮熟了剥开吃。一个鸭蛋的蛋液加上佐料能做成两个“变蛋”,爷爷再敲开一只鸭蛋,只取蛋壳用,灌入“变蛋”蛋液后,撕下一角没用的废纸,沾上水,把蛋上的孔封好,上蒸屉。

接下来的十分钟,分分秒秒我都不会离开厨房,我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蒸笼,看着袅袅蒸汽在厨房里升腾,享受每一缕钻进鼻腔的香气;闭上眼睛,仿佛那香气能穿过我的肺,钻入我的胃,而我不得不频频咽下口水;那沸腾的水发出的汩汩的声响在我耳里是有节奏的,它们美妙的弹跳着……每次做“变蛋”,都是爷爷专门给我变的一次戏法,只有我这个世界上最乖,最讨爷爷欢喜的孙女才享受得到的。

“熟啦,可以吃咯!”爷爷关上火,淋湿双手,直接从蒸屉里挑了个大的,因为太烫左右手交替抛接着,一边呼呼的用嘴把蛋吹凉,把“变蛋”放在我面前的八仙桌上,自己又淋湿双手再去拿上另一个。我们爷孙俩,挨坐在八仙桌边,爷爷怕我烫手,先帮我剥。剥出来的“变蛋”,有点象皮蛋,却又比皮蛋好看,里面绿的黄的红的,煞是好看。长大成家后,我也自己试着做变蛋,那味儿总是与童年时不对,配方我早已想不起来,问过一圈儿,家中也似乎没有第二人会做这爷爷的独门秘笈。

“趁热吃!”爷爷说,我们呼哧呼哧吃得香喷喷渣也不剩。

“明天我们还做变蛋吧?”我说。

“好啊。”爷爷说。

在我们的楼上,住着四爷爷五爷爷六爷爷七爷爷,楼下住着二爷爷。二爷爷二婆婆年纪大,他们家人口最多,无暇顾及别家的孩子。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也仿佛不太喜欢小孩儿,总不苟言笑。但楼上四婆婆五婆婆却是喜欢孩子的妇女,看我放学回家,会在楼道里探出头问:“燕子回来啦,来我家吃饭吧。”五婆是地道本地人,做的饭菜香辣;四婆是上海人,上海点心做得精致,我自小就吃了不少。一年里每家每户每逢四时节气会互赠吃食,原料用的大同小异,但各家佐料稍作变化则风味迥异,我从小在这楼里,口福是不浅的。

不过我整天的在这楼里跑上跑下串门子,主要还是去找玩伴儿玩。我的玩伴是我的好几位小叔叔、小姑姑和妹妹。

小叔叔们玩儿的总和女孩子家不一样。说是叔叔,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70年代生的,大我十岁都不到。但若我不叫叔叔,他们便合起伙来不同我玩。我七八岁时,他们也就十四五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捣蛋的时候,总想些古灵精怪的点子,我总爱做他们的小跟班。

比如说看毛叔宰杀蛤蟆,不过能看这一场好戏要付出的代价是:得帮他摘菜,洗菜。于是,一听毛叔在楼上喊:“燕子,来看杀蛤蟆啵?”我会丢下手里要做的任何事,飞也似的奔上楼,完全自觉自愿的,到五爷爷家厨房摘菜,洗好,生怕动作慢了,最后一个蛤蟆也宰好看不到。

毛叔宰杀蛤蟆经验可谓老道,只见他搬块菜板搁在楼梯口上,从装蛤蟆的网袋里捞出一只,又顺手把网袋口拉紧系牢。拿出的这一只蛤蟆,用一只手在菜板上按住它的头,另一只手握紧菜刀对准蛤蟆颈脖里就一刀,这一刀并不砍到底,而是连着一点皮,再把蛤蟆翻转过来像剥去一件连体衣服似的,蛤蟆皮连着头从上半截往下一扯,再麻溜地补一刀顺带拉掉蛤蟆肚肠心肺,就剩下白莹莹的蛤蟆肉了。

毛叔迅速的杀完整一网袋的蛤蟆,总会留下一只体态强壮的我们俩玩。玩儿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牵上绳子,看蛤蟆上下楼梯,看它立定跳远;放在猫咪跟前训练它的胆量;往蛤蟆的肚子里用注射器打上50毫升的空气,看它涨着肚子还能不能跳,如果还能跳,就抽掉空气,换成50毫升水,再试试;最后蛤蟆撑着圆滚滚的肚皮重得动弹不得。

趁五婆婆回来前,毛叔总是会看好时间,把这最后一只蛤蟆宰杀好,坐到书桌前赶紧写上几页作业去。

毛叔和眯叔除了要管好自己学习,打扫房间、整理床铺、做好客厅卫生都属分内事。比如说(他们的爸爸)五爷爷负责买菜,五婆婆负责烧饭,两个儿子就轮流洗菜刷碗。但洗菜刷碗这些事做着做着两兄弟就要吵起嘴来,昨天你少刷一只碗,今天我多洗一把菜,为这事吵架多半两人最后都逃不过一顿板刀肉,但这样的吵架两三天总会来上一回。有时吵得厉害了,不忘在楼梯口干上一架,那可就热闹了:原本拳脚相向抱成一团打得就不可开交,爷爷叔叔姑爷们却还不乏煽风点火看热闹教打架出点子,恨不得火上浇下一碗油的;各家婆婆姑姑婶子碎嘴劝架忙不迭要把两兄弟拉开的;不相干的人搬上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一边听着看着一边嗑瓜子拉家常的;更有甚时五爷家两兄弟打着打着也没劲了,架也劝住了,别家夫妻妯娌不知怎的无来由又吵开了。我是极爱看这热闹的,偏偏被妈妈困在家中不让女孩子家多管闲事,说是看多了怕要变作长舌妇,无趣的很。

眯叔的调皮捣蛋要少许多,他学习更努力些,总在房里琢磨数理化。因此我认为五婆婆似乎更偏爱眯叔。但眯叔也喜欢指派我帮他做些扫地洗碗铺床叠被之类的事。我那时总一味的想,男生真是懒,能倚靠女孩子家做事自己决不动手。但其实我自己在家是独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从未要求我做任何家务。学习之余,帮毛叔眯叔做点家务感觉很是新鲜。而毛叔眯叔却是年纪小小就早已分担家庭的劳动了,并且五爷爷家各项重大支出都会开个家庭会议,每人每月需完成各自职责才能申领当月支出,绝对是高明的家庭治理之道!

一起玩的姑姑叫圆圆,是七爷爷的女儿,小我一岁;妹妹是方方,是二爷爷的孙女,小我半岁,加上我三个并排,个头儿好像是哆来咪,一个比一个大那么一点儿。叔叔们常拿我们打趣儿:“圆圆,方方接下来该是扁扁才对啊”,于是我又被嘲笑该唤作“扁扁”,这也太难听了!只有我那些爱好恶作剧的叔叔们才想得出来!

和妹妹小姑姑们玩耍的记忆要淡些,大概是因为女孩子玩儿的内容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能够想得起来的大抵是些闯下的祸害,被婶子婆子告状上门的事。例如带着妹妹在马路花坛子边练习从高处往下跳,结果害妹妹摔断了门牙(好在那门牙还是乳牙,能换);给小姑姑用时兴的吹风机吹头发,结果七爷爷从上海买来的羊毛衫不知怎的被吹出一个洞来;诸如此类。

更多的时候,是各家孩子复习做功课,去敲门时大门紧闭,或是出来一个大人告知我说,现在是学习时间,要高考了,要中考了,没时间瞎玩儿。所以要等到放暑假,才算是我最盼望的时候。

我们楼里北面家家户户都有个阳台,从阳台往外看,是喧嚣的四车道大马路。夏天,马路上阳光绝少被照进来,法国梧桐舒展的树冠密密实实。我记得那时的法国梧桐的树干可粗了,大约要一两个成年人才能抱得过来,枝叶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走在人行道上或是车行在马路当中,周身都笼罩在浓荫里,遇上一阵清风袭来甚是凉爽。知了早早的挂在了枝梢上,整天吱呀吱呀叫个没停。知了的叫声以及这一片绿色的树冠向北延伸,止于一片银色的江面,夏天正值涨水季节,水流平静宽广。从我家阳台往外看,正好能望见江面上跃然架起一座“八一大桥”。江面下水流湍急,在江心形成一条冲积带。枯水的季节,裸露的冲积带绿草茵茵,总能见到水牛游到江心肆意享受肥美的嫩草;而雨水源充足的夏季,在夜晚,总能听见潺潺水声和江上往来船只的汽笛。

“这江里是有江猪(江豚)的,江面上你看不到,默默的它靠你游过来,往下一拖,任你挣扎哭喊,江面还是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没,江猪可是吃人的。”夏天的傍晚,五婆婆总是在门口坐着一把竹制小交椅,摇着蒲扇警告着我们这些细伢子。而那时候,我也总能看见勇敢的青年从大桥上跳水,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像鱼雁一般扎入水中。我对这些大人们自然是羡慕不已心生崇拜,从暑假一开始,便会整日央求家中伯伯叔叔们带我去江里游泳。不过去江里游泳的确很危险,那里不只有江豚,江里水流湍急,若不是水性好,带上泳圈也去不得。

八一大桥下游方向,有一块划出来对外开放的游泳区域,我们管它叫“下沙窝”。那里地势平坦,水流也缓,是我们常去的。由于是露天游,夏天太早去要被日头晒脱皮,所以家中的婆婆婶婶都会早早的备好晚饭,吃过,看着日头不那么猛烈了,大家伙才出发,各自带好轮胎泳圈,悠闲的或是散步或是骑车,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女人们穿好泳衣,外面套上连衣裙,男人们直接光个膀子穿个游泳的短裤衩,趿着拖鞋。在那时家里的男人们并不专门去商店买游泳裤,而都是穿着藏青色粗布缝的平脚大裤衩,布料款式人人都一样,只是各人穿着时间长短新旧不同,稍看出颜色有深有浅。腰间的松紧带须系的非常紧,否则游时水流冲击,短裤必定是要滑走的。我很爱看爸爸和叔叔们光着膀子的样子,他们个个皮肤黝黑,都有着水蛇般的细腰身,腹部隆起的八块腹肌虽说不上健硕,但块块分明,胸前微微突起的胸大肌,肩上轮廓鲜明的三角肌,手臂精瘦,你若是嘲笑他们手胳膊细,他们必定要鼓起肱二头肌,挨个儿的比比看看谁胳膊上隆起的肌肉更高些。即便是年纪稍大些的四爷爷五爷爷,也丝毫看不见腹部隆起的肚腩,精气神丝毫不输二十几的小伙。

到“下沙窝”那里是没有换衣沐浴场地的,男人只需往水里一钻,便快活的畅游起来,女人倒也无妨,只须褪去外面罩着的连衣裙,便是已经穿好了松紧带款泳衣,用防水的袋子装好裙子,拖鞋压住袋子放在岸边即可。江面宽广,人们很快便四散游开去了。下水时脚底触着的,是棱角分明但并不刺痛的青石粗砂,往深一些的水中零星有几棵细小的水草,脚底感觉软软滑滑,再走下去就是细绵的河沙,在这里站定,我正好能露出头颈自由呼吸。那时我游泳,始终不会抬头,就一味的闷水,打脚,累了,就双手推着轮胎,蛙泳的姿势来回地游。不游,就在水里站定,或是慢慢走动感受江水从身体的一侧拥挤着滑向另一侧,轻轻推着你拍着你向下游去。叔叔们则全是浪里白条,一眨眼功夫不见了踪影,少倾,又回到你身边。自由泳,蝶泳,蛙泳,仰泳轮番着来。

若是他们兴致好,把两只轮胎用绳系紧,做成底座平稳的“小船”,“船”上系好拖鞋毛巾等杂物,让我仰面坐在当中,爸爸和几个叔叔便一齐推着轮胎往江对岸游去。赣江在八一大桥附近的江面有1公里多宽,加上水流的冲击,我们要斜向上游方向,才能游到爬上岸的地方,这是游泳场以外的区域,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次冒险,而对于爸爸叔叔爷爷他们来说,是从小就能做的功课。

从下午五点多我们能一直游到晚上八九点。那时水色已然成了青黑色的一片,天上繁星点点,映衬出同样青黑色的天空。旧轮胎扎成的“小船”浮在水面,我们这八九岁的孩子跳上去一坐,正好能当个舒服的躺椅。游累了,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听着耳边花花水声,仰面朝天望着无尽的星空。此时的我成为了无限小的我,而浩瀚的宇宙到底有多大?我只觉世界颠倒过来,那青黑色的天空是个无底的深渊,穷尽我一生掉进这深渊里,也决触碰不到边。

孩子时的我,当然是好动的,加上在水里长时间的运动,身体乏困不堪,往往坐在自行车后座回家的路上便睡着了,在那样的家乡的夜里,睡眠必定是香甜的。

而今远离家乡,在看不见繁星的都市的夜里,每每辗转无法入睡,这些孩童时琐事,就会浮现在眼前,心中也常常泛起一阵暖暖的冲动:回家,回家!回去看看老楼,看看曾经的家;去坟头给爷爷点上一炷香,和爷爷聊聊变蛋的秘笈;去看看五爷爷,看看叔叔、姑姑、妹妹们,问问他们还好吗,再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说话。

然而时间、距离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戏法,我的童年一去不能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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