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继续更新作业,始终觉得有负担,但要把一篇文章拆成几段更新,太不符合审美了,心里的坎实在是过不去。小说不应该为了拆开而拆开,应该是完整的,连有点突兀的标题格式我都适应了好久……然而自己心里一直也有个声音在催稿啊!忽然想起来以前写过一个关于小满的故事。嗯……这篇回头看好稚嫩啊,估计也不能面世,就拿出来晾晒一下吧~
一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车站广场空落落的,守着冰柜的老板躲在阳伞底下,支棱着脑袋直打瞌睡,道边的树荫下聚着几个等客的司机,叼着烟下棋打牌。唯独我守在出站口,军绿色的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我挺直脊梁,站成了一棵树。
县里的车到了。人乌泱泱地往外挤,我一眼就把小满挑了出来。一年没见,这小子个头又蹿出不少,人群里醒目得很。小满走到跟前,避开我接行李的手,侧过脸,敷衍地叫了声“哥”。
我说:“爸说了,直接去医院。”
我领头走在前面,后背仿佛有针芒,毛刺刺热辣辣,让我不由得更加挺直了背。两人打了车奔医院去,一路遇到的竟都是红灯。
“大伯病了多久?”
“半年前有了病症,没留心,直到上个月确诊,这才跟爸商量着拿主意——是白血病。”我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一眼,见他慢慢抿紧了唇。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并不擅长打理自己,下巴上露着青色胡茬,睡了一宿的头发支棱着,可眼神里却积累了阅历,散漫中透出倔。
小满一下车就直奔住院部去了,他向来跟大伯亲厚。我结了车费,上了六楼,见小满已守在大伯床前,就只露脸唤声“大伯”,陪父亲在病房外头守着。母亲正抚慰大娘,见了我就掉眼泪,又喜又悲,埋怨道:“一个两个都不常回来,在省城当兵的就算了,在县里打工的怎么也经年不回家!”
我只听着,不说话。
我自高中毕业就当了兵,长驻省城。三个月没见,父亲更老了些,却未及病床上的大伯那般令人忧心。窗外是盛夏,病房却已是深秋。大伯仿佛一夜间被抽掉了全部生机,昔年强健的臂膀风干成枯槁开裂的树枝,一经风,叶子就瑟瑟地掉落一地。
满桌的菜吃了半天也不见减,只白酒瓶空了一半,一家人心里沉甸甸的,都没有胃口。小满撂下筷子拎起饭盒就往医院跑,说要去顶大娘的班。我放下筷子,从背包深处掏出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钱,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抬眼,估了估分量,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母亲边布菜边叹气:“不该只管你要,可小满厂里发不出工资,实在拿不出多少。你是当哥的,日子宽裕些,只好先尽着你来。你爸就这一个弟兄,平日里总是相互帮衬着,咱家不能眼看着不伸手啊。”
我这才知道厂里已拖欠了小满三个月的工资。工友们陆续转投了其他厂子,只有小满不行。他虽然年轻,但头脑灵活学技术快,很快当上了技工头,车间那个大机器被他捣鼓得服服帖帖,工资也比其他人高出两倍。三个月的工资数目不小,他不甘心空着手走,只好耗着。老板看准了这一点,客客气气地给他递烟,问清家里的情况,痛快地给了假。
“你弟不争气,你懂事。”父亲重重地撂下一句。母亲剜了父亲一眼,我只当没看见,端了碗去厨房添饭,隐约听到母亲在隔壁埋怨道,“当初是你偏心大寒,委屈了小满,否则小满哪里比大寒差了!都是你,别人家都是偏疼小的,就咱们家是弟弟让着哥哥。”
我在厨房里站着扒完了碗里的饭。别人家都是疼老小,独我家相反,父亲对小满仿佛更严苛些。新衣服和文具总是先轮到我穿用,小满只能捡我的旧衣服。我和小满就差了一岁,两个人同一年念书,小满甚至比我更聪明些,贪玩,但是数学成绩很好。高三那年,父亲有个老战友来找,说他手里有个征兵名额,部队待遇不错,问谁愿意去。我们俩都想去,父亲连犹豫都没有,就把我送过去了,说要让小满留身边养老。
小满没能考上大学,在县城的厂里打工,平日里连家都不肯回。他恨父亲,连带着也怨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怪父亲,我什么都没做,就稀里糊涂地欠了小满。
二
大娘见了小满,拉着他的手只是哭。“怎么就得了白血病,说是要骨髓移植,还要配型。你妹妹和你爸都去验了,要是配不上可咋办啊。”
大伯大娘只有一个女儿,格外疼小满。每回小满在家闯了祸,都躲到大伯家去。父亲要揍,大娘就拦,这么招人疼的孩子你还不要,那就送给我吧。
“要你多嘴,能不能治都是命数,”大伯苦笑道,“我气运一向不好,反倒是你爹更出息些,人家都是当哥的照料弟弟,我这当哥的反倒要靠弟弟帮衬,真不知怎么说的。”
我只觉得小满的目光投了过来,余光扫去,却只见他在低头削苹果。一时谁都接不上话,只听到大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大娘停不下的呜咽。
跟我们家比起来,大伯家的日子过得潦倒极了。大伯一辈子没从田地里拔出脚去,满裤腿都是泥点子。父亲念了书,在工厂当会计,一身工装板板整整。大伯被农活压得直不起腰,佝偻委屈了大半辈子,父亲的背却挺得溜直。兄弟俩走在街上,反倒是弟弟比哥哥高出一头来。
大伯和我都是哥哥,哥哥不好当,身后总有一双不服气的眼睛盯着,什么都得做出个榜样。要顶住天,抗住事,照料好弟弟妹妹。可我和大伯这哥哥当得真是窝囊。
母亲拎了鸡汤来医院,把我和小满赶回家。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竟也说不上什么话。一路上蝉鸣惹得心烦,我的手忍不住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摸,小满瞄我一眼,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来。
“你这抽得还挺上档次的。”
小满紧绷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有些拘谨,又有点调皮:“厂子里的人都抽烟,不孝敬一根,老师傅眼里容不下你。”
点了烟,深吸一口,渐不觉得尴尬了。也不着急进家门,就站在门口的树荫下慢慢吞吐。树是老杨树,自记事起就撑在那里。火热的夏天,我们在树底下掘蚯蚓粘知了,沾了一身的灰就往水库里扑。母亲手拿鸡毛掸子在门口守着,她不让我们去水库游泳,可我们哪里听她的,只顶着日头玩得尽兴,晒干了衣服,才腆着脸装着没事似的回家。
却哪里能逃得过母亲的眼睛。母亲没读过几本书,却在跟孩子的斗智斗勇上成了侦探。她拿指甲在我们背上轻轻一划,刮出一道白印,就知道我们又下水了。我挨的打总是比小满多。谁让我是哥哥呢。母亲边打边骂道,不起个好头,净知道瞎闹,不往好里带弟弟。可那时候,小满跟我多亲近啊。
这时小满掐了烟,拿鞋底搓进土里,忽然冲我狡黠一笑:“把烟味散了再进去,可不能被爸妈发现了。” 笑容里又带了些昔日跟在我屁股后头那个小毛头的影子。那时当个好哥哥多容易,只要上树能掏鸟蛋下河能捞鱼虾,就能收获弟弟仰慕的目光;哪怕挨了母亲的揍,可只要帮他打个群架抢回两根棒棒糖,便可收复光辉威武的形象。
可后来,当哥哥越来越难。成长期的男孩骨子里总有股犟劲,要以挑战父辈的权威来显示自己的力量。长兄如父,就难免成了枪口最前头的靶子。既要挺直了脊背站在前头遮挡,又要时不时镇压来自后方的起义。
我说:“烟还是要少抽。”
他的视线又移开了,脸上的笑意慢慢消了。别了头,留给我一个后脖颈。那样子似乎在说,你尽说些没趣的话。我掐了烟,说:“回吧。”
三
父亲去拿配型报告,我和小满陪大伯守在病房里,见父亲久不回来,心里七上八下。大伯脸色枯黄,勉力撑着笑容,低咳着说:“人这一辈子命贵命贱都是早定了的。早前家里揭不开锅,你们爷爷只供得起一个娃上学,让我们抽签。你爹命贵,中了签,念了书,一辈子往高处走,我命差,只能往沟里走,我早都看开了。”
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手里的报告早攥得没了样儿。
报告拿回家,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只大娘在里屋饮泣,高一声低一声,听得人心里冷津津的难受。父亲掐了烟,说:“让大寒和小满再去验验吧。”
结果还是不行。伯侄亲缘配型成功本就渺茫,谁也没抱太大希望。我跟小满从医院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族里的大爷爷背手拎着老烟杆进了堂屋。小满拽了我一把,又递过一根烟。我们俩便站在院子里,打算抽完烟再进屋。
只听得大爷爷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这话原也只有我能提了,你哥的病大伙都知道,他只有一个闺女,迟早跟了别人的姓,这一脉也就算尽了。你们兄弟俩扶持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只是到底你哥的命没你好。依我的意思,你再帮一帮,把其中一个儿子过继给他,好歹替他留支香火。”
我和小满不由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看对方一眼。
过了一会儿,还是大爷爷先开口:“你不吭声,就当这话是进到你心里去了。大寒是长子,过继给你大哥,顺当。”
小满看着我,我也看着小满,听见父亲在屋里重重叹了口气:“还是小满吧。”
“也行,你大哥你嫂子从来就疼他。”
大爷爷走到院子里,看见我们愣了一下,叹口气,消失在门口。屋里,母亲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大寒和小满都是掌心里的肉,你怎么就舍得。”
“只是个名号,算不了什么。”
“可你怎么就舍得小满啊!”
“我是弟弟,小满是弟弟,弟弟该帮衬哥哥!”父亲的口气强硬得有些不讲道理。小满眼里的光慢慢慢慢地沉了下去。浮上水面的,是一层清凌凌的伤心。
小满厂里来了电话,要他马上回工厂。父亲说家里的事我们帮不上,都回去。兄弟俩都得去车站坐车。还是正午,汽车站前的冷饮摊都撤了。俩人转了很久,最后进了一家面馆。两份牛肉面,两个茶蛋。我又单点了一份酱牛肉,推到小满面前。
那份酱牛肉,小满一筷子都没动。我把牛肉片夹进小满的碗里:“多吃。”
小满撂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
“我吃饱了。”
他梗着脖子,挑衅似的看着我,高壮的个头挡在前面,遮去了一半光线,唯眼里的怨恨与委屈烧成了一团火。这火已烧了多少年,偶尔溅出的火星都烫得我脊背生疼。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却没承想就是今天。
“你坐着,我去结账。”
他生硬地拦下我:“不用。我付我的,你付你的。”
“我是你哥哥。”
小满的嗓门一下子高了:“爸从小到大就对我说一句话,弟弟要让着哥哥。谁稀罕当你弟弟!”
我看着他,心里梗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告诉爸,我不配当他儿子,我谁都不欠,那个家我再也不回去了!”
四
大伯是年后殁了的。那个年,小满没回家。山野里的簌簌寒风刮得人骨头都疼。
我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在大伯灵前烧纸。堂屋里摆着骨灰盒和大伯的遗像,纸钱焚烧的火光映照着父亲的脸。听到脚步声,他颤颤地起身,忽然一趔趄。我一把搀住,才发觉他仿佛一夜间老去了十岁,额上深刻的皱纹竟令我看出了大伯的模样。
我磕了四个头,点了一根烟,插进案上的香炉里。父亲也不走,只坐在一旁,给大伯烧纸。母亲念及我路上辛苦,撵我去里屋睡一会儿。我路途劳累,不知不觉睡沉了过去。半夜时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有人低声说话,正是母亲的声音,在劝父亲去歇息,多吃一点饭。
我正要替父亲下来,忽听母亲问:
“这么多年,我总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别人家兄弟情分重的,也没见这样,怎么就你,要把自己的命都要赔给你哥不成?”
我屏住了呼吸,只听见烧热的火盆噼啪爆响。门外的风声呜咽着从门缝里穿进来,香案上的烛火似知了这屋里的人心思一般,摇摆不定。
良久,才听父亲说道:“我七岁那年,爹有天把我和哥叫到跟前,说,只能供一个上学,掐了两根麦秸让我们抽,谁抽到长的就去种地,抽到短的就去念书。我摸出自己抽到了长的,就耍了滑头,掐了一截麦秸下去……”父亲的嗓音几近哽咽,道,“我哥这辈子不是命不好,是我抢去了我哥的命。是我欠了他的。”
最后父亲说:“我哥不该有这我这样的弟兄……当弟弟,我不合格,我只盼着小满是个合格的弟弟。”
十几年的疑惑终于明彻。
我去厂子里寻小满,却不见人。到车间去看,只一个大爷捏着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照看着停产多日的机器。上手一抹,全落了灰,留下五个印。问他小满在哪儿,他指了指经理办公室。
一群人都围在那里。我站在人圈外,看到人已分成两派,一派是穿着松松垮垮的工人,一派是经理和身后跟着的几个保安。几个精壮小伙站在工人们那边,上衣扎进腰带,不起眼的工装也穿得气势汹汹。小满就站在他们中间,不露声色,却十分沉着。
两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涉着,不知是谁先呛了声,终于推搡起来,最终演变成一场群架。人们早就打红了眼,乒乓声中有人踹翻了桌椅,打破了窗户,不大的房间里尘土飞扬。我挤进去,努力找寻着我的弟弟,原本是想把他拎出来,最后却不知怎么地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冬日的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尘埃已落定,一场架却也没打出个结果。我和小满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脚下扔着背包,衣服俱已扯破,脸上沾了灰,捂着伤口谁也不肯说疼。
你怎么来了。
爸让你回家。
他慢慢抬了眼认真看着我。清澈的眼神里映照着这天最后一抹的冬阳。我看着他青肿的嘴角,也从他熠熠发亮的眸子里看清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情形。
像是许多年前,我们一起狼狈地躲过母亲的鸡毛掸子,亦或是一起在麦场上打过滚,跟其他孩子在雨水里撕扯,沾了一身的泥浆。
我们是兄弟,身上是扯不清的纠葛,连落魄的模样都这般相像。
落日的余晖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柔地覆盖在我们肩上。我耐心地等着,直到小满眼底的冰有了融化的迹象。
他垂了眸,别过脸,嘴角一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