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我对《红楼梦》的印象,是从拐卖开始的。
那时我才三四岁,最喜欢听爷爷讲故事。他常搬一把藤椅坐下,然后泡杯浓茶,讲个拐卖小孩的故事给我听,为的是起警示作用,让我时刻跟紧大人。
说是有户人家,姓甄。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丰衣足食,有几个使唤的下人,还能资助资助穷困书生,充当他人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人家,往往是最幸福的。
不多不少的财富,最能滋养不疾不徐的日子:既无寒门的窘迫卑微,也没豪门的风云莫测。
甄家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英莲,生得玉雪可爱,眉心还长了颗胭脂痣。父母爱她宠她,视其为掌上明珠。
所有人都认为,甄英莲会像所有小康人家的女孩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再许配给一户差不多的人家。
然后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跋涉在一代代女人走过的道路上,也会经历些欢喜悲忧,但不太可能被狂风巨浪挟持。
但意外发生了。
那年的元宵节,甄英莲被家里的下人霍启带着去看灯。谁料霍启中途内急,便把小主人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可当他方便完毕,孩子就不知去向了……
霍启怕担责任,急急忙忙逃往他乡。
甄家夫妻遍寻女儿不着,双双积郁成疾,日子仿佛忽然变成了黑白画面,而且是静止的、哀伤的。
后来时运不济,又被隔壁的火灾牵连,家庭条件一落千丈,竟渐渐衰败下去,甚至得靠岳父接济,还要时不时地看脸色受气。
再后来,甄英莲的父亲甄士隐大彻大悟随一僧一道而去,母亲封氏不得不倚仗娘家,靠做些针线来苦苦度日。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被搅散了。
抛开时间地点和背景,故事总是惊人的相似。
2
我们再一次见到甄英莲时,她已经改名叫香菱了。
身份自然也变了。
再也不是甄氏夫妇的掌上明珠,而是薛蟠未收房的妾,暂时跟在薛姨妈身边,做些端茶送水的事儿。
在此之前,香菱已吃尽苦头。
拐她的是职业人贩子,小女孩被当作工具来养大,之后便许东家配西家,拿到钱财后溜之大吉。拿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职业骗婚。
谁料这次踩到了炸雷。
人贩惹到了赫赫有名的呆霸王薛蟠,先前许配的冯渊亦不肯善罢甘休。两家大打出手,最终闹出人命,作为筹码的女孩,也被薛家强行带了去。
贾雨村判这桩案子时,门子曾提到女孩的苦楚,说是被打怕了,什么都不敢说。
她已在虐待中被驯服,想必也挨过饿、受过冻,从前被苦难抹得一干二净,对未来也不敢报什么期望。
薛蟠的嚣张跋扈,倒无意中给了她一条生路。
至少摆脱了人贩子的魔爪,能够从四处逃乱中挣脱出来,安安稳稳地度日。
薛蟠虽然花天酒地,但能保障她的衣食住行,况且薛姨妈和薛宝钗都不是苛刻之人,暂时伺候在这对母女身边,总胜过从前千万倍。
被命运欺负过的人,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所以,她能笑嘻嘻地面对别人的同情,很少自伤身世。
因为从被拐那天开始,命运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3
香菱是个美人儿。
且不说冯、薛二人为其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只听旁人评价便可知一二。
周瑞家的说她,“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小蓉奶奶就是秦可卿,兼具林黛玉的袅娜与薛宝钗的妩媚,是《红楼梦》中一等一的美女。
阅女无数的贾琏也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薛家倒没亏待她,收房时郑重其事地摆了酒请了客,不同于尤二姐的偷偷摸摸、也不同于赵姨娘的半奴半主,是名正言顺的贵妾。
想必平日亦宽厚待之,不会太委屈了她。
毕竟后来的香菱,也真真切切地对薛蟠产生了感情。而感情诞生的土壤,恰恰就是那些琐碎而平淡的日常。
那一回,薛蟠调戏柳湘莲,被对方狠狠揍了一顿。虽然面目肿破,不过也没伤筋动骨,可香菱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比他的母亲和妹妹都伤心。
同样的情景,只发生在宝玉挨打之后。
当时,林黛玉也哭得双目红肿如桃子一般,抽抽噎噎,好半天才讲出话来。
眼泪是一个人激烈却秘而不宣的情感表达,它区别着亲疏远近,标记着爱恨纠缠。
那些缠绵缠绵的眼泪,其实正是另一种方式的我爱你、我很在乎你。
情到深处,关切与焦虑反而说不出来,语言已无法承载心里的千头万绪,唯有流泪这一种生理反应发自本能,是装不了也瞒不住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香菱对婚姻怀抱满满的期待与热忱,渴望用下半生来弥补前半生,用平安喜乐来抹去颠沛流离。
哪怕薛蟠无法在精神上与之共鸣。
4
那真是一段好时光。
新婚的甜腻劲儿还未完全散去,婆婆也大方宽厚,允许她跟着小姑子一块儿进园子去,跟天真浪漫的小姐们厮混一场。
于是,就有了香菱学诗的故事。
曹公用了大量笔墨,来写香菱的勤学苦练和废寝忘食,甚至梦中得句,写出了“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的精彩诗句,赢得众人赞赏,还被补为“海棠诗社“的社员。
作为读者的我,不禁在怜惜心疼之外又生出敬意。
难怪她的判词会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事实上,这才是她原本的人生。
乡绅世家、姑苏小姐、掌上明珠,这些关键词拼凑出的人生,本就花团锦簇,仿佛天生就为吟风弄月而存在。
可惜好日子不长久。
正如她抽到的花签所言。
“连理枝头花正开”,乍一看很美好,几乎就是夫妻恩爱感情和美的代名词。可后头那句却笔锋一转,“妒花风雨便相催”——凋零已在眼前。
薛蟠成了亲,娶一位姓夏的小姐进门,对方被寡母骄纵着长大,性情飞扬跋扈,嫁人亦不加收敛,甚至还变本加厉。
十足十的一只河东狮。
5
后来的故事,就急转直下了。
夏金桂容不得香菱。
理由很简单很直接,香菱才貌俱全性子温顺,放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夏金桂总有养虎为患危机四伏的感觉。
更何况,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小姐。
在嫉妒心与占有欲的双重作用下,她开始了疯狂的倾轧,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和王熙凤的绵里藏针不同,夏金桂采取的手段是直接打骂,赤裸裸地伤害香菱的肉体和精神。
更要命的是,薛蟠也变了。
新鲜劲儿一旦过去,他便忘了曾经的脉脉温情,反而会在正妻的挑唆下拳脚相加,把香菱打得遍体鳞伤……
某次大闹一场后,夏金桂吵着要卖掉香菱,好在薛宝钗及时伸手救了一把,将她要到自己的身边来伺候。
可香菱心灰意冷,常常“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慢慢的就害起病来,且缠缠绵绵,颇有些病势沉疴的意思。
那些从心底而起的病,往往药石无医,因为她“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
故事讲到这里,结局也就呼之欲出了。
“逆袭”往往只是现代写手的一场意淫,在真实的阶级社会中,香菱们根本盼不来改变命运的契机,只能像浮萍一样随风摇摆,吹到哪儿算哪儿罢了。
曹雪芹已在判词中说得明明白白: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高颚续书,替这苦命女子加了戏、申了冤,最后还被扶正,做了正经八百的薛家夫人。
但也只是聊以自慰,薄命司里的女子,有谁能善始善终得一个圆满呢?
而事实是,从被拐卖那天起,命运就已经注定。
我们不过是看着她,一步步走到结局中去。她一直到死,都没回到家乡,没再见到爹娘……
唏嘘,太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