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近黄昏,老太太已将病房里的灯全都打开来,白墙壁、白床单反射着白炽灯的光线,亮得有些晃眼。她快步走向3床,对着病床上的老伴儿伸出两个指头,几乎要凑到他的鼻子上去。
“能看见吗?”老太太满眼期待。
“看……”老头嗫嚅了一声,老太太却急了,她挺起驼背,连连晃着手掌,语气明显加重了,“这是啥?”
“手。”老头很肯定地回答。老太太舒了一口气,继而又伸出两个指头,“这是几个指头?”
老头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道:“俩呢。”
“呵!你这不是能看见吗?”老太太凝结的眉头舒展开来,“净吓唬我!”声音里竟有几丝少女般的娇嗔。
老头也微微笑了,“一天问八遍,你不烦我也烦了。”
老太太没再说话,安心地收拾起吃饭用具来。他们的饭菜很简单:早饭往往是四根油条,两碗稀饭;午饭与晚饭的菜都是老太太去菜市场买的,买来鲜菜洗净后,用小刀切断,然后用开水一焯,放上点酱油、味精调拌着吃。
老太太无疑是过日子的好手,那天她拎回一捆油绿的菠菜,边摘捡着败叶边说:“这才花了两块钱,够吃两天的。”傍晚见她只买回来两个馒头,病友问她老俩够吃吗?她回看了一眼还在卫生间里的老头,眼神里带着可爱的狡黠:“中午还剩了一个,我泡着吃。老伴儿的眼神不好使,不然他不让。”
老太太出去刷碗的时候,老头摸索着想把手里的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去,却差点放到柜边上,吓得旁边的1床家属叫起来:“再往里放放!”老头试探着终于放稳了杯子。
“大叔,那天阿姨问你能看清吗?你不是都能看清几个手指头吗?”1床家属好奇地问。
“能看清就好了。我那是哄她呢。说能看清俩指头那是猜对了。女人家心窄,怕她知道治了这么久还没治好,会心焦得哭呢!”老头叹了口气。
“家里承包了三亩葡萄,去年夏天,眼睛看东西就有些碍事,去县里的医院里拿了眼药膏也没得劲。后来就忙秋了。等拾掇完了地,俺儿把我拉这里检查,确诊是眼压高造成的眼底出血,已经是青光眼了。刚住院时,左眼是看得见的,可是右眼动了手术,左眼就攀伴儿,也一点点地看不清了。从去年秋天到现在,隔三差五地住院,一共花了五六万,把我们养老的老本都花干净了,左眼也做了手术,俩眼都不疼了,可还是看不清东西。”老头话音里隐着哭腔。
第二天,2床出院,他在眼底科已经待了28天,与3床的这对老夫妇十分相熟。分别的时候,特意把一箱牛奶留给了他们。老太太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扒着门框望了好久。回身进了病房,眼里竟噙了泪,“咱这次都住了二十三天了,啥时候是个头啊!”
老头想要安慰她,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闭了眼睛,一副装睡的模样。
老人家有一双儿女,孙子今年五岁。儿子做买卖,平日里很忙;小嫚刚生了小孩,自顾不暇。起先儿子、儿媳也轮着来陪护过,可住院日子久了,就如同溪水遭遇了酷寒,断流了。老头很想开的一副神情:“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他们事多,还是老伴靠得住!”
早上查房前,护士例行给他测了饭后血糖。老头摁着手指头上的棉签,对1床说:“医生说,我这病根儿就是糖尿病,眼底出血就是它引起的。你说怪不,血糖控制得很好,也不高,怎么我就得了这倒霉的并发症呢。”
查房后主治医生让老头去做个眼部B超,老太太帮他穿上鞋子,想到外面的天气乍暖还寒,又给他披上大袄,然后牵着他的手去了门诊大楼。
老太太背驼得厉害,像背着一个沉重的磨盘。走路的时候,她需要努力抬起头,上身前倾。跟在身后的老头却腰板笔直,他熟悉地跟着老伴儿的步子,默契地紧随其后。
检查回来,老头神色忧郁:“要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我就成累赘了。不只拖累儿女,还拖累了老伴,她还指望我出院跟她一块拔麦蒿呢。”
老太太问完结果回来后,老头立刻住了声。没等询问检查结果,老头的电话响了,老太太帮他摁下了免提,是孙子稚嫩的声音:“爷爷,我想你了!”
“好孩儿!我也想你!”老头乐了。
“吃饭了吗?早上吃啥了?”老头关切地问。
“吃鱼了!”孙子的声音甜甜的。
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嘀咕,孙子立刻改了口,“爷爷,我吃的是咸菜。”
老头端着电话的手有些抖,“好孩子,多吃点好的,才能长高个儿。”老太太帮他挂机之后,有些愤懑地说:“肯定是旁边有掺话的,不然说吃鱼又改成了咸菜。”
老头却立即打断了她,“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医生咋说?”
“医生说出血已经止住了,让我们准备出院。”
“出院?”老头喃喃着,出院是他们近一个月来日思夜想的事,“可是我还看不清,出院后咋办啊?!”老头无力地垂下头,失神而绝望。
“不出血就是好了,看不清咱不怕,还有我呢。”老太太使劲挺着驼背,犹如一段坚实的老榆树的树干,她用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老头的背,像安抚一个病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