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百无聊赖躺在病床上,良久注视那道还洇着些许血渍的鲜嫩伤疤,我不由地在懊悔道:自己真不该杀死那只蜈蚣!
1
小时候,我长在农村,蜈蚣是很常见的。它们通常躲在背阴处的石头底下,而且石头越大而平,底下找到蜈蚣的几率就越大。我曾经在放学之后的很多个正午来翻弄那些石头,而且乐此不疲,并总是能够发现一些蜈蚣。
翻开石块之后,底下的一众生物便被这突入起来的光亮打乱了宁静,开始没了命一样地四处逃逸。唯有蜈蚣不同,它堪称昆虫界中的王者,总是将身躯盘成一边长一边短的马蹄铁形,并且表现出一副临危不惧的英雄气魄。
它红头红尾,黛青长身,躯干下无数金钩一样的腹足鳞次栉比,最妙的是尾部翘起的两根银色长须,犹如戏台上将军冠上的雉羽冲天而立,睥睨天下。我为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而兴奋不已,更想着击败它来满足自己的好胜心。
我当然知道蜈蚣是有毒的。这点在生物课上就被阐释过,它们捉住猎物之后,会用靠近头部的爪子向猎物体内注入毒素,然后在猎物被麻醉之后,趁着新鲜,一口口地吞噬掉。于是,我随手拿起一根小树枝来拨弄它。
它身经百战,自然见惯了大场面,对这些伎俩作不屑一顾状,被我逼得紧迫时,也不过微微地侧挪一下身子,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梦中而不愿醒来。这愈加激发了我骨子里的逞勇斗狠,我便不断地去拨弄它的身子,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
这只蜈蚣终于恼羞成怒,抬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但觉得对手过于强大,并没有发起攻击。它慵懒地伸个懒腰,将身体绷得笔直,然后无数犹如纤细金钩一样的腹足从前到后层层传导过去,接着带动着那黛青色闪着些许荧光的蛇一样的身体蜿蜒前行。
它走得很慢,仿佛闲庭信步,丝毫不把我这个对手放在眼里。我怎能让它如此轻易地离去,开始用小树枝不断地拨弄它,逼迫它改变行进的方向。期初它彬彬有礼,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无论小树枝立在哪里,它都会扭动着灵活无比的身子从一旁绕过去,并且不疾不徐,颇有大将风度。
可是发觉小树枝不断立在面前,并且费尽力气还是摆脱不了的时候,这条蜈蚣瞬间慌神了。它的步伐凌乱起来,而且拐弯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大。它开始摇头晃脑,不知所措,飞速地摆动那些不计其数的腹足,犹如上下翻飞的船桨载着端午竞赛的龙舟箭一样飞出去。只不过龙舟走的是离目标最近的两点一线,而它因为意识到危险的到来而慌不择路,完全没有一丝章法。
蜈蚣的凌乱让我感到心花怒放,但远没有到达让它俯首称臣的快感巅峰,我更加肆无忌惮地逗弄起它来。它变得越来越暴躁,腹足划拨的频率越来越快,以至于我有一种——再有那么一瞬间,这条蜈蚣就要离地飞行的错觉。它完全不管不顾了,只知道仓皇逃命,甚至有几次竟然对树枝都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不过很快,这条蜈蚣便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疲于奔命。它终于放弃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想它可能是因为体力不足,但更多的是看不到逃脱的希望。
看着原来盛气凌人的王者,在自己手下垂头丧气败下阵来,这大大促成了我高高在上的感觉。现在,无论我怎么拨弄,它就是赖在那里不动,作出一副放弃抵抗、任人摆布的样子。蜈蚣败局已定,我原以为它那俯首称臣的样子能够让我获得无上的光荣与满足,可是现在我竟然感到非常可惜。
这好比两大绝世高手利用一生的时间想要超越对方,并在临终前举行了一场巅峰对决。可是在胜负已出的情况下,两个人都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寂寞,败者哀叹自己的技不如人,而胜者则感到了更多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那是一种没有了与之相抗衡的对手之后的无尽落寞。
2
为了最大程度激发出它的斗志,我开始用小树枝慢慢地戳向它的身体。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吓破了胆,又开始拼命地聚集着全身的能量慌乱前行,但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左右游走的幅度也小了很多。
我对其失望之极,于是用更大的力度,换更尖的树枝去戳它。那蜈蚣受不了疼,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变成了一根坚韧无比的钢丝,绷直了身子,一下向前蹿出去。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又开始了之前的猫鼠游戏,并为这样的虐恋而欣喜若狂。
只是没多久,那蜈蚣就因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而变得萎靡不振。它那金色丝线一样的腹足被戳断了不少,成了一个十足的瘸子,走路都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它的力气似乎也像气球被针扎破一样,瞬间瘪了下来。它的身体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灵性,软塌塌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鄙视地看了它一眼,打算就此放过它,可是看到了周边的一群黑蚂蚁。这些蚂蚁也是我翻开石块之后的受害者,如此众多的蚂蚁,预示着蚁穴就在附近。此时的蚂蚁群还在黑压压地四处乱窜,其中的很多蚂蚁搬着白色的卵去去寻找被破坏掉的蚁穴入口。
灵机一动,我突然想到了更加好玩的战术。
我用小树枝将那只蜈蚣挑了起来,它软塌塌的,如同一条被水打湿的草绳,毫无一丝生气。瞅准黑蚂蚁最多的地方,我将蜈蚣轻轻地放了进去。那些黑蚂蚁因为见到这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而惊悸不已,一个个发出恐惧的哀嚎远远遁去。蜈蚣似乎也感受到了黑蚂蚁的威胁,重新聚集起些力气,连滚带爬地想要走出这密密麻麻的蚂蚁包围圈。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蜈蚣没有走多远,就被我用小树枝送回了蚂蚁群。几次三番之后,蚂蚁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并不是危险,而是一顿可以大快朵颐的饕餮盛宴。渐渐地有蚂蚁过来试探,趴在蜈蚣身上,狠狠地撕咬起来。蜈蚣受不了痛,便拼命扭动着身子奋力摆脱,几下就抖落了那些黑蚂蚁。
我在一旁观战,每次它要出来的时候,我便用小树枝卡住,当真是生杀予夺之权皆在自己手中。渐渐地,蜈蚣气力越来越弱,身子只是慢慢地挪移。
精明善战的蚂蚁们察觉到这只蜈蚣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蜈蚣现在做的无非是临死前的挣扎,于是呼朋唤友、共享盛宴。那蜈蚣因为受不了蚁噬的痛楚而不断扭动起来,有几次身子伸得笔直,我真担心下一刻它的身子就会因为过度紧绷而从中间断裂。
蜈蚣身上的蚂蚁越来越多,我想过不了多久,蚂蚁就会将它吞噬殆尽。我收起小树枝,拍拍屁股下的尘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到大门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墙边有个长长的黑色线状物体在向前游动,便蹲下来自己观察,才发现那只蜈蚣忍受着巨大的伤痛,艰难地逃了出来。
我喟然长叹,原来我还是轻视了这个对手!
3
这之后的许多年,我一直在城里读书,忙得很。这种挑弄蜈蚣的兴致也随着自身的成熟而倏忽不见,但爱玩的天性却一直保持下来。
自幼及壮,我极爱花鸟鱼虫,但因为种种原因,保留下来的也就只有养鱼这一个爱好。我喜欢看鱼儿吞噬红虫的景象:一堆红虫在水里弯弯扭扭地摇曳着柔软的身子,好似在跳一支谜一样的舞蹈。小鱼在舞蹈最高潮的时候,上去就是一口,那红虫便瞬间消失,两者相得益彰,成就了双方的瞬间华彩。
单是这个场景,我就能看上好长时间,并且一直兴致高昂。
现在我工作了,有了一定的闲暇,终于可以重新拾起往日的旧爱,置一方鱼缸,养几尾金鱼,倒也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将至。除了买些红虫来养鱼,我还亲自去野外捉些活物来给鱼补充营养。据我观察,鱼儿最喜欢的还是蜈蚣,而且个头越大,鱼儿越喜欢。
突然间,我仿佛遇到了童年时候的自己,又去翻弄起那些犄角旮旯里的石快来。也能找到蜈蚣,但是很少,而且也很小,远远不如小时候在乡下找到的那样多。这让我颇为失望。可是有一次,却捉到了一条极大的蜈蚣,模样极为雄壮,初见它时,竟然还心颤不已。
我在城里安家落户,在一家很好的单位上班,办公室里窗几明净、纤尘不染。单位前面的院落已经全部硬化,显得空旷而平整,院子四周则错落有致地遍植多种花草树木,当真是四季常青,三季有花。
可是后面的背阴处就不那么漂亮了,那里有几座破败衰落的大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这些平房均为改革开放前期所建,当时作为办公用房使用,里面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但后来新建了办公楼,大家便从这里搬到了楼上。
这些大平房因为暂时用不着,又舍不得拆掉,被闲置了下来。偶尔也会当作仓库,大家把淘汰下来的桌椅板凳一股脑儿全都扔在这里面。除此之外,这几座大平房变犹如被打落冷宫的妃子们一样落寞而孤寂地立在那里,一直有十来年之久。
久而久之,大家都完全忘记了这几座平房的存在,即便是从门前走过,也看都不看一眼。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又感觉这平房跟乡下的老房子有几分神似,便有意无意地去转一转。
那些房子的木门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不堪,曾经精心刷上的油漆从靓丽光鲜变成了暗淡无光,且因剥落而张开,和门面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夹角。门锁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且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锈迹斑斑,它好像因为积蓄了太多的秘密,再也懒得向世人敞开心扉。
我觉得,这些平房将会永远落寞而孤寂下去。可是不久的一天,我的这一想法就否决了。单位上因为增添了人手,办公用房一下变得紧张下来,领导们反复斟酌,终于决定将这些大平房重新利用起来,并且由我带队负责前期清理工作。
那天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撬开锁芯早已坏掉的门锁,推门而进,顿觉阴气重重,仿佛置身于一座充满了岁月积淀的古老而破败的上古遗迹。借着门口渗进的弱光,我看到屋里乱七八糟摆着许多的废旧桌椅,且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凡是有些空隙的地方都被浓密的蜘蛛网而占据了,简直没有下手和站脚的地方。
带领一众人等清理完废旧桌椅以后,我们立刻成了逃难而来的先朝遗民,蛛网蒙面,尘土满身,脏乱得不成个样子。这时候屋里显得空旷起来,也亮堂起来,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靠近内墙的地方竟然堆放着不知来历的一大堆木料。
这些平房本来就背阴,木料又在房间最里面,所以木料上显得非常潮湿,而且从上往下望去,黑咕隆咚,不知道里面存在着什么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翻弄石块找蜈蚣的情景,或许,这里面也有蜈蚣呢!我们再接再厉,趁着热乎劲儿,又飞快地干了起来。只是挪动的木料的时候,我又顺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瓶子,准备捉些活物回去喂鱼。
就在搬完最后一根木料的时候,那只蜈蚣便出现了,它慵懒地卧在那里,腿脚纹丝不动,若不是大红头顶上微微而动的触角,和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带着些许荧光的亮青,我压根不会发现这个活物。
最令我震惊的是这条蜈蚣的巨大身形,从小到大,我也算是见过了不少蜈蚣,可是最大的蜈蚣也抵不上这条蜈蚣的十分之一。它足足有二十公分那样长,两根筷子那样粗,以至于我在最开始看到它的时候,竟然以为它这一条小蛇。
我看到它,内心的兴致油然而生,并打算找个小树枝来跟它酣战一番。但是周边有很多同事,这仗注定是打不成了。我又怕它逃掉,便一手摁住蜈蚣的身子,一手以极快的速度拿瓶口对准蜈蚣头部,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下就把它装进了瓶子。
也许是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屋子里待的时间太久,这条蜈蚣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捉进瓶子里以后,受了瓶壁的猛烈碰撞,这蜈蚣才幡然醒悟自己已经被活捉了。它开始暴戾起来,在瓶子里疯狂地爬开爬去,试图找到逃出生天的口子。
我冷眼看着它,心里充满了获胜者的优越感。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细致而亲近地看着一条蜈蚣,这条蜈蚣漂亮极了,红冠红尾,黛青背壳,雪白肚子,金钩一样的腹足来回波动,身子一节一节地来回摇摆,像是在跳一只华丽而优美的舞曲。
周边同事也围了过来,有很多并不认识这是什么生物,我便向他们炫耀地阐释。其中有些善男信女还劝我放了它,因为他们听到我说,长成这样大的蜈蚣并不容易,说不定有了灵性。更有甚者,举出了《新白娘子传奇》中蜈蚣精的典故,说得我一懵一懵。
但我最终没有放掉它,倒不是因为它长得雄壮伟岸,而是觉得它是上好的饵料。大家见我不放,手头又有很多活儿,便不再理会,继续打扫起房间来。
4
回到家以后,我便匆匆拿出装蜈蚣的矿泉水瓶,并向妻子炫耀起来。妻子见到这样大的蜈蚣,“啊呀”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待回复心神,就让我赶紧把它拿走扔掉。
我舍不得,又拗不过妻子,放生是肯定不行的,一是我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蜈蚣,放掉实在可惜;二是这样大的蜈蚣,肯定身藏剧毒,放掉后万一咬了谁,那可不是耍着玩的!
思前想后,我把这只蜈蚣放了出来,打算扔进鱼缸喂鱼,可是这条蜈蚣太大了,鱼儿肯定吃不下。我抽出一个破案板,拿出一把小刀,手起刀落将蜈蚣斩成数段。这条蜈蚣虽然身形巨大,却没有多少力气,我想它或许是年纪大了,又加上在瓶子里来回颠簸,早就软了下来。
被刀切开身子的时候,这条蜈蚣因为巨大的痛楚,身子疯狂扭曲起来。但很快就不动弹了,这时候,它的身子已经分成了很多的小段,刚好喂进鱼口。只有那些金钩一样的腹足还在不断动弹,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把这些小段分批扔进了鱼缸,鱼儿因为这样的新鲜事物而狂欢不已,三下五除二便吞了下去。我想这也是蜈蚣最好的归宿,也算是为社会做了贡献。
几天之后,我打算亲自装修一下自己的小花园,便用打磨机给栏杆除锈。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砂轮突然弹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我的小腿肚子上,当时就是鲜血四溅,肉末纷飞。
我因为极大的痛苦而哀嚎起来,直到后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之后的几天,我向单位请了病假,安心在病床上养伤。做完手术后,医生例行查床,对我说,这次伤口很深,好在送来的及时,并没有感染,但还是切断了几根神经。我忧心忡忡地问医生自己会不会瘸掉。医生说不会,但以后走路肯定是不如以前灵活了。
家里人担心不已,都提醒我以后干活儿要小心。同事们来看我的时候,也在提醒尽量不要动这些危险工具,以后装修找专业的人员来做。其中有个跟我不错的哥们,一直跟我瞎闹,看我没事,非要看一下伤口。
我乐呵呵地给他看,哪知他一看,竟然吓了一大跳,连说我的腿上趴着一只大蜈蚣。
我直接想拿大嘴巴子抽他,但也忍不住去看那个伤疤,伤疤已经缝合好了,但还是会洇出些许血渍。那个伤疤足足有二十公分长,两根筷子粗,缝合线密密麻麻,宛如多足生物的脚,像极了被杀死的那只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