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第一次云门现场,我做了些颇有仪式感的事。早早到了大剧院,围着人工湖慢慢地走。晚风有些凉意,晚霞并不饱满,湖面的水波却令人入迷。坐在剧院里,闭着眼睛听自己呼吸。说是仪式,不如说是空一空心。
云门的身体语言,原来很复合。太极、现代舞,还有一点芭蕾的影子。云门之前的作品里,这三者就结合起来了,而我却没发觉。老师说林怀民早年间是从玛莎格雷姆,我还很惊讶。三种相斥的语汇在一个语句中难解难分,只有“云门语言”了。在最舒适之处任意切换,神不知鬼不觉。
曾经我是一个难以接受纯舞蹈的人,总觉得就算没有思想也要有情感。白水告诉我,卸下那些包袱的舞蹈,是最自由的。我在几个乐章求索意义而无果之后,便放松下来。什么结构调度动作分析主题形象思想感情,那是舞评人的事,我只做个观众。舞者用全身抚弄她的白色衣裙,用受到规约的素朴呈现自然,亦在与身后黑白的流水影响对话。
对不起,我无法描述那些动作,或者我已经忘记了动作。我浸在白色浪花里,随水漂流。舞者不在模仿水。人就是水。水可以是有生命的,人可以是无生命的。听起来像是任性的话语和故弄玄虚。但它就这样存在在我的观舞体验里。我似乎在白水里接近了一种超越的体验。我未曾企图触及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状态,却好像在艺术的虚幻中误入了相似的场域。在说胡话吧。直到中场休息,迷瞪着穿梭在大剧院的人群中……诶,庄子?
早年间的云门用舞蹈讲故事,到后期,越来越纯,抛却了情节,却越来越近乎冥想的境界。或许我们在身体语言上附着了过多东西,让舞蹈能够被文字言说、被理性分析。但有时候在艺术面前,分析是病。最接近艺术的方式,或许就是像棵柔软的水草任凭水波推着摇摆。一梦醒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这一切,是云门让我相信。
整场舞,我心如止水。没有什么值得感动的。可当最后一个女舞者凝望着彩色的河,灯光渐暗的时候,有种莫名强烈的情感扑了过来。为什么哽咽了?就像从虚空中出来了。这杯不带感情色彩的白水,饮尽之时,看到杯底照着的还是那个繁杂的现实世界,多少会有些幻梦破碎的失落吧。
四重奏真是悲剧的最好载体。弦乐独奏略显单薄,悲的力量不聚合;交响乐又太庞大,容易迷失自己。四重奏,四条绳动态盘绕着延伸,足以捆绑一切。
来自德累斯顿废墟的肖斯塔科维奇弦乐四重奏第八号,像烟尘一样笼罩着舞台。辨不出颜色的衣衫,张着口,身体剧烈抽搐的人,拉拽无法挽留的生命……人类曾经经历的、正在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苦痛,不计其数。战争、瘟疫、天灾……
可这些已经被二战后的德国人和经济危机时的美国人演绎了无数遍了。
尽管展现痛苦占微尘的大部分时间,但舞作的核心并不在此。苦难之下的个体是渺小的,就像尘土。但尘土总是挣扎着聚集,试图以群体的力量与苦难斗争。初次聚集,人们只是手挽手,踏出整齐的步伐,但很快被洪流冲散。后来,变成身体贴着身体,坐在地上,似乎这样更稳固。像海浪一样,他们身体一起向后倒,又向前扑,前排与后排身体叠合,似乎要尽最大可能聚合力量。一旦有人要冲破这矩阵,旁人便会奋力将他拉回。舞者的眼睛里,生命的庄重和尊严如此真切。云门与那些德国、美国舞蹈家的不同就在于,云门传达的不仅是正视苦难,还有承认卑微,并把众之力作为开解之途。
我的经历,太轻太薄了啊。在微尘面前,我就是个走错片场的人,只得大睁着眼看,但感受到的终归是“无害的痛感”。而微尘在德国演出时,那些经过战争、历过生死的人,无不啜泣。他们说,云门在帮他们写历史。
但我第一次在作品里看到,悲与崇高是如何联结的。天地是无限的大,微尘是无限的小。在无限的大,那个被称作“命运”的东西面前,人是无助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林怀民给微尘的注脚。
多数时候,我看云门不会有心情上的大起大落。可当林怀民从上场口走出来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水月映出的淡然眼睛,松烟拂过的绵延气息,九歌哼唱的诡谲咒语,红楼梦里孑然独立的少年,流浪者之歌中永远也画不完的的轮回……同时涌入脑海,凝成一股力量,让人失去理智。那些丰富的体验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云门已经是我的老友,而我接触云门不过三年。2019年,林怀民退休。世上要少一位辗转于法律、新闻、文学的非科班出身编舞家了。艺术家的离开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总让人有点黯然神伤。林怀民在访谈中说的一段话令人动容:“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一件事情,就是什么时候大家才会感觉到艺术。平时我觉得做一个艺术家就像在路边唱小调要钱的乞丐,那行人匆匆,只有在他有心事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终于听到了那个乞丐的歌声。但是在每一个人的生命跟生活里头,如果需要听到那歌声,而没有那个歌声的时候,那是很大的悲哀。那艺术家我想,我们就是站在路边,唱点小调。”
只是感激云门的馈赠。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