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路上最后的心愿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1988年7月的一天,一架民航客机从台湾的桃园机场起飞,一路飞行,至香港的国际机场降落。从飞机的乘梯上下来一个名叫徐思南的人。他疾步走进售票大厅,去买发往上海虹桥机场的机票。拿到票后,他在候机厅里等候。时间一到,发往虹桥机场的飞机起飞了。

徐思南乘坐的出租车向上海火车站驶去。上海是一个名闻遐迩的城市,高楼林立,值得观赏的风景众多。他下了车,无心去欣赏风景。此刻,他归心似箭,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马上飞到自己的家乡。

他乘坐的是一列由上海发往徐州的火车。他把皮箱和背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上坐下来。

火车一路向北驶去。车窗外的城市、树林、田野和村庄等等肉眼可见的东西纷纷向后撤退。“快四十年了,我终于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外面下雨了,雨点敲打着车窗,仿佛在敲打着他的心。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却又历历在目。

四十年前的一天黄昏,国民党的士兵在抓壮丁。他们闯进了徐思南所在的村子,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架着徐思南往军用汽车跟前走去。他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们放了他!放了他。思南!你可不能走呀!”话音刚落,她就被一个士兵踹倒了。看到倒地的妻子,他的眼睛几乎冒出来火星,他心疼地叫着妻子的名字:“朱银英!你快走!快……”他拼命挣扎,想跟这帮恶人拼命。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把他的手绑住,连推带拉,到了汽车跟前,抬起来把他扔到了车上。他用力站起来,看到妻子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追来,哭着,喊着他的名字:“思南!思南!”他的心碎了,对着妻子声嘶力竭地喊着:“银英!不要……不要……”国民党的士兵把他及村上的几个年轻人都抓走了。

徐思南换上国民党士兵的军装,一个军官带领一群抓来的壮丁在训练场上训练。训练结束后,他趁上厕所的机会逃跑了。谁知没跑多远,就被人发现了。那个军官带人把他抓住,痛打了一顿,关了几天禁闭。然后把他分到作战部队,吩咐人暗中监管,谨防逃跑。

徐思南不甘心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却又无可奈何。他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始终未能如愿。随着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与解放军交战的屡次战败,蒋介石准备带人撤离大陆,逃往台湾。徐思南被逼无奈,一同被挟持到台湾,这一去就是三十八年。

从部队退伍后,徐思南被分到环保部门工作,后来升了主管。在台湾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没有答应。他坚信自己的妻子还活着。他不仅有妻子,他还有一个母亲。他的父亲当兵走了,从此杳无音信。他的母亲不会再让他去当兵,但偏偏又被抓壮丁的抓去。

在台湾的每一天,他都思念母亲,想念妻子,想念自己的家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无数个白天黑夜,他都隔海相望,遥祝家里的母亲和妻子安好。他也曾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叫徐思乡,他在等待有朝一日,能回大陆看望自己的母亲与妻子。1987年11月2日,台湾当局允许老兵回大陆探亲,徐思南马上提交了申请。

“娘!您还在吗?”他嘴里轻声地念叨着,“如果在的话,也八十多岁了。”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朱银英!”他又念叨着,“我的结发妻子,你走了,还是在等我?不管怎么样,我要见你一面。”他掏出手绢,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出了火车站,他又上了一辆大巴车。一个多小时后,大巴车在一个乡镇的汽车站的站台停住,徐思南下了车。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在站台的遮阳棚下放眼四望。四十年前,这是一条很宽的土路,路两边长着柳树。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路两边是挺拔的白杨树。从前四周都是低矮的土墙屋,如今大多数都是红砖瓦房,甚至楼房也有了。

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另一条是小路。他记得从前通往家里的路是一条大路,这里到他家有七八里路。现在,他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

“先生,你去哪里?”一个开三轮摩托车的拉客司机过来搭讪。“我去徐桥。”他说。拉客的人一打量徐思南,他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梳着油光的大背头,很有派头。“我送你吧!”他很热情。“好的。多少钱?”“平时几十块钱,今天下雨了,价格要高一点。”“好吧!”徐思南把皮箱放在了车上,进去坐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司机禁不住问他。“台湾。”徐思南稍微一愣说。“哎哟!”司机一听新鲜,“先生不是做官的,就是一个大老板。”“哪里!我是做生意的。”徐思南笑着说。

二十多分钟后,徐思南的老家徐桥到了。他拿出钱来,司机说:“下雨天, 价钱不同平常。拿150块钱吧。”其实是二十块钱。徐思南二话不说,把钱给了他。司机心里窃喜:终于遇到一个有钱人。如果天天有这样的人,该多好啊!

徐思南站在老家的路上,这条路他是有印象的。几十年前是一条泥路,现在还是一条泥路。他知道自己家是三间土墙草屋,顺着路走过去。找来找去,没有找到自己家的草屋。

他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上了岁数的人, 上前问:“你好!请问朱银英的家在哪里?”那人端量一下他,用手向前一指说:“看到三间青砖瓦房没有?瓦房后面就是朱银英的家。”“谢谢!”他就向那三间瓦房走去。

在低矮的三间瓦房后面,他看到了一棵家槐树。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家槐树有碗口粗。如今更加粗壮,而且长得枝繁叶茂。他看到了三间土墙草屋,几十年过去了,草屋仍在,不过屋顶的麦秸好像才换过不久。“没错!这就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板凳上,在低着头补衣服,对他的到来没有察觉。他瞅着她的外表有点眼熟,上前轻轻地问:“你是朱银英吧?”女人有点愕然,她站起来,打量着面前这样一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留着背头的男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朱银英!我是徐思南。我就是你的丈夫徐思南!”徐思南深情地望着她说。听到“徐思南”三个字,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喃喃地说:“徐思南,真是你吗?你还活着。”“是的,我没死。我又回来了,我就是徐思南。”他激动地说。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核桃般的皱纹可以想见这个女人一定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女人看着他,这个让她白天黑夜都在思念的男人,一下子出现在面前,她感觉像做梦一样。“这不是梦吧?”她问丈夫。“这不是梦!”徐思南说着抓住她的手,两个人抱头痛哭。哭了一阵,朱银英擦去眼泪说:“咱娘天天念叨你,快去看看她吧!”

徐思南进了屋,他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板凳上,他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娘!”老人八十多岁了,耳朵不聋眼睛却花了,她戴着老花镜。徐思南上前抓住她的手,连声地喊着说:“娘!娘!我是徐思南。我回来了。”老人一听马上哭着说:“你是红孩儿,你是徐思南?快过来,让娘看看!”徐思南“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哭着说:“娘!我是红孩,我就是徐思南!”老人捧着他的脸,看来看去,放声而哭:“我的儿,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呀!能见到你,我死后也没有遗憾啦!”老人说完,娘俩抱头痛哭。

朱银英带来一个壮年男人来到了徐思南的面前,她对丈夫说:“思南,这是你的儿子徐京玖。”她转过身来对儿子说:“京玖!这是你爸!快叫爸爸!”徐京玖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身材魁梧,西装革履。一张国字脸,两道浓眉下有一双大眼。虽年近六旬,仍然面色红润。在他小时候,村上调皮的小孩子不止一次地嘲讽他:“徐京玖的爸爸吃了枪子喽!他一辈子再也回不来啰!”每逢这时候,他就扑到娘的怀里哭。朱银英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爸爸会回来的。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如今这位从未谋面的爸爸突然出现,他有点不适应。朱银英看到儿子这个样子笑着说:“还愣着干什么?他是你爸。快叫爸爸呀!”徐京玖是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大人让他称呼什么,他马上就喊出来。自己的亲娘还能认错人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就这一声,徐思南的眼泪下来了。他看到徐京玖的脸和身材,就跟自己年幼时一样。他拉住徐京玖的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娘还在等我,照顾你奶奶拉扯你。咱们这个家,多亏她呀!”徐思南转过身来,对着妻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晚夫妻俩诉说离别之苦,絮絮叨叨了一夜。当年徐思南走后,朱银英把孩子生下来,日子过得自然艰难。娘家人屡次劝她改嫁,她坚决不肯。她要等徐思南回来,即使一辈子不回来,她也要把孩子养大,为老母亲养老送终。如今喜从天降,徐思南回来了。

从妻子的口中,徐思南知道徐京玖离婚了。老婆嫌他没有能耐,撇下一个儿子走了,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徐思南听了,长叹一声。

第二天,徐思南和儿子一道,到集上买来酒菜,请来村上的两个厨子,烧了几桌菜,把远亲近邻都邀来一起聚餐。大家喝酒吃菜,畅所欲言,好不热闹。

徐思南让儿子把村上的包工头请来,他决定把土墙屋扒倒重建。包工头表示,活好干,只要你出钱就行。商量好后,包工头一招呼,能工巧匠多的是,立即把土墙屋推倒,进建材开始建房。在徐思南老屋前面的三间青砖瓦房,是徐京玖的房子,他们一家暂时住在里面。

人多好干活,上下两层楼房很快就建好了。徐思南在母亲的房间里装了空调。另外又建了漂亮的卫生间,装上坐便,又为家里添了一台大彩电。就凭这些,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档次已经属于高级的了。

徐思南回到家把家里改换一新,惊动了徐京玖的岳父母一家。女儿当初离婚嫌徐家穷,指望再找个有钱的,找来找去,到如今没有着落。他们劝女儿复婚,他们知道徐京玖的老爸有钱了。于是,打发中间人来说和。

别看徐京玖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他对来人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是不是看我爸有钱了,她就后悔了。复婚没门!”徐思南知道这件事,就劝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缺男少女不完整,男人何必小肚鸡肠呢?人要学会接纳。依我看,人家既然同意,你们就复婚。”徐京玖听了默默无语。徐思南望着儿子说:“你应该向你娘学习。我几十年不在家,你娘还在等,多好的女人呀!过去的事何必耿耿于怀,珍惜当下吧!”朱银英也劝儿子:“你爸说得对!她愿意回来,那不是更好吗?你们复婚了,咱们徐家双喜临门。”在父母的劝说下,徐京玖答应复婚。

儿子复婚后,徐思南很高兴。他决定烧一桌菜,欢迎儿媳妇再次踏进徐家大门。同时也把亲家接到家来一同聚一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思南看着儿子说:“咱们今天难得一聚。京玖,从今往后,你们夫妻俩要互敬互爱,互相体谅,好好过日子。不仅要孝敬你的亲娘,她一辈子太不容易了,还要孝敬你的岳父岳母。”徐京玖点点头。两个亲家听了很高兴。“京玖!你最近就去驾校学驾驶技术,拿了证,我给你买一辆收割机。”徐思南对儿子说。农村人家里有收割机的,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了。徐京玖一听喜出望外,他望着爸爸说:“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徐思南笑了:“傻孩子,我还给你开玩笑。你们两口子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好嘞!”徐京玖高兴地答应着。两个亲家心里窃喜,劝女儿复婚,这步棋走对了……

徐思南的假期到了,他该返台了。母亲一听他要走,哭着说:“儿呀!你抽空还要来,但愿咱娘俩还能相见。”“娘啊!你保重身体,我会回来的,咱们还能见面。”他安慰母亲。朱银英和儿子当然也不舍得。“台湾怎么样?”徐京玖问他。“台湾的经济发达,比我们目前的大陆要强。但此地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将来我退休了,就叶落归根来大陆,大陆才是我的家。大陆现在改革开放了,潜力无限,老百姓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徐思南与家人依依惜别。

1989年9月的一天,徐思南又回来了。同上次一样,又逢雨天,走在村里的泥巴路上,他心里一动,他决定为家乡做一点事情。

老母亲看到他,高兴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娘可想你了。”他抓住母亲的手说:“娘,我也想你。”一家人重新团聚,喜不自胜。

第二天,徐思南找到支书,把修路的事告诉他。支书一听非常高兴,他把这件事报告了镇上的领导。镇长开车带着礼物看望了徐思南的老母亲,他们把修路的事商量妥当了。由徐思南出资,镇上派工程队施工。准备完毕,修路开始。

村上的百姓听说修路了,自告奋勇参加义务劳动,他们协助施工队,个个争先恐后。经过几天的奋战,徐桥村的水泥路修成了,村民对徐思南交口称赞。镇上的领导派人在路边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思乡路。大字下面还有小字:思乡路,为徐思南先生捐资所修,特此立碑纪念。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徐思南的母亲九十岁了,他为母亲摆筵祝寿,老母亲高兴异常。第二天,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徐思南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事后,他在母亲的坟前栽了一棵松树,愿怀念之情永远长青。

徐思南念念不忘母亲,由母亲又联想到那些孤寡老人,他决定到敬老院看望这些老人,并且向敬老院捐献了一批慈善物质。在他回台湾的前一天,他又走访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这是在家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走了。晚上,夫妻俩面对面坐着,四目相对,沉默良久,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徐思南站起来,拿来一个精致的手饰盒,他把戒指戴在妻子的手指上,把项链挂在了妻子的脖子上。他握着妻子的手说:“银英!我的好妻子,谢谢你!你为我付出了太多,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巴不得台湾早日回归大陆,我巴不得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开,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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