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的阜财里,素来是商贾集居之地,韦英就出生在这里一个世代经商的殷实之家。
韦家的大宅比之洛阳首富也不逊色,特别是那高高矗立的门楼,和宽敞平坦,可供两辆马车并驾出入的大门,气派非凡,绝对是逾制而建的。
洛阳城里的人们提起阜财里,就免不了要说起韦家大宅,可说起这韦家大宅,就会摇头叹气地提起韦英来。
韦家到韦英这一辈上,不但生意渐趋冷清,连人丁也日益衰落,到最后孤零零就剩他一个独苗,而且还总是病怏怏的。人们都说,阜财里在汉代,是梁冀大将军主持修建的皇女台,而韦宅建造的地址,就是那时筑台造屋时所死的无亲无故的工匠劳役们的乱葬岗。
韦英的母亲也是多病身,自知不久于人世,就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替他订下了普通人家的女子为妻,那女孩年方十二,姓梁,生得眉目清秀,乌发如云。但她之所以能嫁入韦家,还是因为法云寺里一位高僧无意中说了句,这女娃有福相。
韦英虽然病弱体虚,却是个俊美的少年,见到梁氏也是心下喜欢,就同意了母亲的安排。新婚之后,韦英对妻子更是宠爱至极,到了须臾不离的程度,而他的阿梁待他,也总是温柔细致的。
韦英的母亲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一脸福相的梁氏能给这日趋衰落的家族带来好运,也希望她能早日替韦家传宗接代。
可这两样,梁氏都没能做到。
洛阳大旱的那一年,先是隔壁住的南阳人侯庆家,发生了怪事,因为侯庆将本来许诺要卖了牛,换钱替家里铜佛像贴金箔,结果一时贪心移作他用。
当晚这铜像便托梦给侯庆的妻子马氏说,要取了她儿子丑多的性命作为补偿。
第二天一早,侯家便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韦英派小厮出去打问,回来语无伦次地说是五岁的丑多暴亡,又讲了托梦的缘起,以及侯庆家里的铜像,忽然自己生出金光夺目的怪事来。
韦英听了心下一惊,当晚便有些受风寒,本以为是小病,托人去找法云寺的僧医开了几方草药,谁知吃了药没过两天,竟口吐污血暴毙而亡。
梁氏差人去找那僧医,结果对方早有耳闻,连夜逃跑了,况且韦英本来病衰多年,所以也只好这样不了了之。
曾经风起云涌的韦家就这样断了香火。
韦英下葬一个多月后,刚开春的日子,梁氏的族舅忽然带着自己的儿子来访,梁氏和这个叫向子集的表哥多年未见,现在自己又新寡,对着这样一个魁梧英挺的男子,竟羞涩起来。
族舅倒也不遮掩,直接说向子集少时顽劣,逃家去从军,征战这几年人历练成熟了不少,却仍未婚娶,不如就……族舅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柳氏,梁氏脸上厚厚的白粉,也盖不住红霞如云了。
虽然服丧远未结束,但在族舅的催促下,梁氏还是违背礼制嫁给了向子集,或者说,是招赘向子集上门了——因为无财无产的向子集,只有在河内的老家还有几间旧屋,梁氏自然不愿随他远嫁,而韦家的房子资财又是现成,两人就这样和和美美、顺理成章地安顿了下来。
新婚的鼓乐,盖过了才不久前丧礼上的钟磬声,也盖过了邻里的议论纷纷,将偌大宅院里多年阴沉的气息一扫而空,就连那宽敞开阔的大门口,也仿佛迎进了更多春天的明媚。
阜财里的人们,对那场热闹的婚礼的记忆还来不及消失,就被另一件恐怖的事所代替。
那是婚礼之后没几天,一个正午,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在层叠的楼宇和中间的空地上,多日未雨、天干物燥,人们都昏昏欲睡,街上只有蔫耷耷的野狗漫无目的地溜达。
忽然一阵尘土飞扬,一辆黑色的马车,由一匹高大的黑马拉着,后面还跟了十多个一袭黑衣,低垂着头,长巾覆面的仆从,沉默无声地驶到了韦宅门口。
马车上的帘子掀开,露出的竟然是韦英的面容,虽然苍白依旧,却带着稍有的怒容,他对着院中大喊:
阿梁,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吗?
屋阙上的栖鸟,被这声音惊得一飞冲天,在空中四散开去。
向子集和梁氏刚用了饭,正在侧屋小憩,听到这一声着实吃了一惊,梁氏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先冲了出去,站在正屋门口,恰好看到大宅门口的黑马、黑车,和车上探出半个身子的韦英来。
阿梁!
再喊一声,不仅是怒,还有几分悲。
梁氏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这时候向子集也冲了出来,经多见广的他从听那一声凄厉的呼喊起,便知是鬼魂来寻,因此方才先去屋中拿出了自己的在西域戍边时,从一位异人那里得到的古箭。
就在梁氏倒地的瞬间,他从梁氏身后,射出了一支箭。
正中韦英的眉心。
后来,在街角看到这一幕的小厮刘桃汤指天画地地说,他亲眼看到,韦英倒下去的瞬间,本来软绵绵的身体忽然变成硬邦邦的,而他身下的车马也同时化为茅草扎束的样子,还有那些仆从,都是蒲草捆而已,这时候他看韦英,也已经是一截粗雕陋刻、略画眉目的桃木。
一阵风吹过,茅草、蒲草开始漫天飞舞,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等再能看清时,韦宅门口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连那截桃木都不知所踪了。
梁氏不久之后,就将韦宅捐舍为庙宇,和向子集一起回河内去了。
因为异事连连,所以阜财里被改名齐谐里,而庙宇被人们叫做开善寺,因为灵验,香火旺盛,渐渐取代法云寺成了洛阳城西的第一大寺,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忘了这里曾经是韦英的家了。
【原文】:
阜财里内有开善寺,京兆人韦英宅也。 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丧而嫁,更纳河内人向子集为夫,虽云改嫁,仍居英宅。英闻梁氏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耶?」子集惊怖,张弓射之,应弦而倒,即变为桃人,所骑之马,亦变为茅马,从者数人尽化为蒲人。梁氏惶惧,舍宅为寺。 南阳人侯庆有铜像一躯,可高丈余。庆有牛一头,拟货为金色,遇急事,遂以牛他用之。经二年,庆妻马氏忽梦此像谓之曰:「卿夫妇负我金色久而不偿,今取卿儿丑多以偿金色焉。」马氏悟觉,心不遑安。至晓,丑多得病而亡。庆年五十。唯有一子,悲哀之声,感于行路。丑多亡日,像自有金色,光照四邻,一里之内,咸闻香气。僧俗长幼,皆来观睹。尚书左仆射元顺闻里内频有怪异,遂改阜财里为齐谐里也。
自《洛阳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