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过年,北方下了一场极为罕见的大雪,房檐下的窗户框上结满了冰碴,坚挺的挂在那里,纹丝不动。
暴风雪过后的日头,在高原地区显得极为毒辣,我蹲在院子的后面,望着这些随时会扎落进冰冻泥土的冰锥,不由觉得在冬天拉屎真的很冻屁股。
隔着红色砖瓦房和斑驳的毛玻璃,爷爷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他叫我离房檐远点,更不要在那里拉屎,要不会死人的!
我下意识的挪了挪地方。
我家的围墙是爷爷年轻时候用土坯垒起来的,年岁久远,房后靠东北角的地方早已塌陷,父亲说过些年和正房一起修缮,所以就任凭它剥落坍塌着。
正遂了孩子的心意,我家房前院内有一棵樱桃树,每逢秋收,樱桃正红,爷爷忙不完农活来不及回来做饭,就去零食铺子买点小吃,沏好的杏仁粉,廉价版鹅肝,一毛一个的果冻,和后来使我得了治不好得老胃病的各种辣条和辣片。
但是那时都是我心中所爱啊,所以当时每逢秋收,我都极少在家看家,跟着爷爷上山有好吃的,日晒风吹也值得了。
然而我们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去偷樱桃。原我是不知道的,后来一天傍晚开门,爷爷前脚刚踏进门里,望向西南角的樱桃树就开骂了,“这些杂种养的,偷樱桃够不着,把樱桃树杈子都撅断了!”
随后又是东西街坊都能听见的谩骂,因为劳作一天的疲累,他比往常都骂的难听,相必街坊四邻心里一定也莫名的堵得慌。
我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虽然平时我家樱桃树上的红樱桃烂了我也不一定吃,但是这样被糟践了我得替自己的私有物品讨回公道。
日头还未西下,村口老磨盘处有孩子还在奔跑,看样子还挺开心。一定是这些混小子干的!我要去讨回公道!
生于农村,从小我就成了半个留守儿童,从上学开始,除了学会了知识,我对文化素养没有半点概念,上去就骂:
“哪个王八犊子去我家偷樱桃了,吃完了还撅树杈子要不要点脸啊!”
“谁稀罕偷你家那破玩意啊!”
“就是,谁稀罕偷你家东西,挨着猪圈,恶心。”
“谁偷来谁就死妈,这行了吧!”我那时对别人爹妈的概念,大概就是口中脏话的代名词,很少出现尊重和敬畏,大抵别的孩子也不懂吧,因为他们不为所动。
“是我偷来,咋滴吧!略略略”
永生站出来了,但是没有一点悔过的意思。对于永生,我还是多一些亲近的,因为同龄又同届,家住前后院,但是此刻他从嗓子眼出发出戏谑的略略,听起来像村口烂泥塘里嘶哑的鸭子,聒噪又无可奈何。
顿时我内心燃起无名的火焰,“还有谁啊,谁和他一样不要脸啊!”
“我!”“还有我!”
年少的男孩子之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仗义,当然也可能是出于一种害怕而抱团的心理,认为大家都有错,即使找到家里去,也有帮凶可以替自己分担错误。
但是如果这次不站出来,下次可能就没人帮自己了。
“真不要脸,这么多人去我家丢东西你们赔吗?”
“不赔不赔就不赔!”
我原以为他们会说你们家丢啥了,结果永生带头跟着一群毛小子来了这么一出,我顿时气的想哭,抓起石头就打,结果一个也打不着。
这群小子像是抓住了了不得的玩具,东跑西颠,像一群炸了毛的公鸡,不对,是下了蛋的母鸡,扑腾的整个土场乌烟瘴气。
“你们怎么不去永生家摘,他家院子里的樱桃年年烂了,等着喂狗吗?”
“他家不好吃!”
“他家樱桃酸!”
“他家樱桃少!”
“他妈跑了,他家房子里的东西吃了不吉利!”
一群小子口无遮拦,没人在意谁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我们觉得永生自己也这么认为。
每逢藏猫儿路过他家房子的门口,总是有人刻意不刻意的说一句:
“别去这,里面有东西。”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大概是从大人口耳相传那里听来的鬼神和邪魅,小孩子最忌惮这些,这座房子从搁置那天开始就成了不吉祥的地方。
永生作为离鬼神打擦边球的人,经常在午后的大槐树下,围坐在一起讲述他的经历:
曾经看见灯泡在没人的时候闪动,黑天的屋外有影子飘过,梦里听见小孩的哭声,甚至看见过自家的老鼠用碗吃饭。
他说“就因为这些不吉利的东西,我妈才跑的,老人家说阳宅不干净,就管这个”
我们脊背发凉,深信不疑,从此对他家那座刚刚盖起来就搁置的房子敬而远之。
因为在风水先生那里听来什么,坟为阴宅,房为阳宅,阴阳调和,缺一不可。
房子和坟墓掺和在一起,这让我们更加忌惮永生的家,仿佛他家的地盘,比诡佞更加恐怖,那是源于人内心的臆想和恐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记忆回到那年:
话说正因于此,透过坍塌的墙壁,我小小个头也可以轻易望向房后的永生家。
他穿着官青布做的紧口黑棉袄,二棉裤是去年冬天翻新的,因为小孩子长得快穿起来已经有些吊吊着,袖口乌黑锃亮大概是严冬冻出的鼻涕没地抹就随的蹭在了袖口处,日积月累沾了灰尘和土,摸起来都硬邦邦的,还有胸前吃饭滴落的油渍没有及时清洗,整个衣裳几乎全是恶心人的嘎巴。
我对于他的穿着没有太多建议,但是对他的行为表示严厉的警示:
“你还在房檐下坐着,一会冰碴子掉下来你就死了。”
“管你什么事啊!”
“我告诉你奶奶!”
“告吧,我们家没人管的了我。”
他奶奶似乎在屋里听见了我们的争执,只见破败的黑瓦房门旁的窗户那里似乎有响动,满头白发的老人打开纸糊的乌木框门窗向外面探头喊一句:
“离那远点,小不死的!”
他依旧杵在那,黑棉袄和黑棉裤在距离的映衬下变得模糊,像一根老旧的枯木桩子,直愣愣的立在永生家门口,尴尬又突兀。
我想,他家确实没人管的了他。
前年春天他家新房即将翻盖,他爸房前屋后脱不开身,他妈说准备出去干活补贴家用,盖一年的房子不能一年不进账,这样日子咋过下去?
他父亲应允了。
后来听永生说,那年春天他就有预感母亲会走,原本答应只出去三个月,可是他妈在破旧的革质箱包里装满了整个夏天的衣服。
他说,送她走那天,北风刮得格外的烈,明明已经是春天,烈风阵阵像刀刮脸颊,催的自己整个红扑扑的小脸裂出无数条小口,但是母亲却格外焦急,攥紧的皮包丝毫不撒手。
他没有继续说,我想,他母亲毛皮手套下的双手一定格外暖和,却没有让一个孩子等来她温暖的抚摸。
那一年的刀口划裂的脸颊早就已经愈合,但是心上的伤口至今都在殷殷渗血。
他说,通向村头的白色班车第一次那么准点,因为后来无数次蹲在那里等待车上下来的母亲,列车一直晚点,等到日落西头,也没有等回这个人。
那之后,他的奶奶就经常口吐脏字,洗脑给他阴暗的成人心理,将他母亲的不堪和他爸的懦弱化成尖利的匕首刺的他鲜血淋漓。
然而,每逢遇见,他眼神里无畏的空洞和不在乎,让人觉得这一切不过理所应当。
久而久之,我们都忘记了他是有妈的孩子,他也开始不再听任何人的话。
他爸盖完房子就出去打工了,爷爷奶奶和他也没有从老房子搬进去,因为所有风水先生都说那块地不吉利。
1999年冬,千禧年前,据说那一年的收成极为不好,山里的烈风刮秃了百姓的胃,天地一片白,扬尘里不掺和一粒谷米,所有人都为饥荒犯愁。
上村迎来一队戏班子,专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饿着肚子打着千禧年的旗号,赚点老百姓兜里的钱,毕竟本质都是靠山吃山。
戏台子早就在三天前搭好了,即使饥荒时候,各村子小卖铺里的预售票号还是被一抢而空,我拽着爷爷往村南头跑,去晚了就没票了!
孙悟空是所有儿童童年的盖世英雄,那一天我高高兴兴跟着爷爷拿着票号和一包钙奶饼回来的路上,听见永生在后院里声嘶力竭的叫喊,咆哮,语气带着抽噎,有些嗳气。
我仿佛看到了房后的黑色的乌鸦,在这闭塞的村落里不住的聒噪,象征着悲剧和凶象,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我不知道乌鸦的亲人知不知道彼此不吉利?是不是靠近就意味着悲剧?
但我知道,人是!
那一次我第一次觉得,永生并不是无所不能,谁都管教不了他的背后,是谁也兑现不了他一个承诺的弱小和无能的大人们。
除了对他呵斥,什么也给不了,哪怕只是个孙悟空的票号。
永生还是如愿看到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不是有人给他买了票,是搭台子的背后一棵参天高的老槐树。
槐树老,枝杈多,原本几十米高的槐树干没那么容易爬上去,我特意穿上花棉袄去看戏的那天,勇生搬着邻居家的木头梯,一颠一颠儿的跟在我们后面。
有人打趣他,“你给谁家送去啊?”“你不去看孙悟空啦?”
有些人就喜欢贬低他人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我替永生打抱不平:“他也去看孙悟空。”
“你奶奶给你买票啦?”有人不解。
“不,我用梯子爬上那个老槐树看。”
那棵槐树盘虬错落,支撑台子的铁杆子架在老槐树身上结实的很,永生就借力卡在了槐树和铁架子之间,两只腿在半空中晃荡。
他的行为引来了工作人员,赶场子的叫他下来,他在上面蹦蹦跳跳的示威,那肥头大脸的中年人吓唬他:“不下来梯子就搬走了,叫你永远也下不来。”
但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夕阳的余晖打在他黝黑的黑棉袄上,眩晕的轮廓下是干瘪瘦小的身体,他吹口哨的声音好像隔壁村偷鸡摸狗的二流子,我在底下瞅着,有些晃花眼。
那个男人见此竟然作罢了,大概他觉得万一让小孩子摔下来,自己未必脱得了干系。
那次我们几乎都没有看表演,整场都在为悬在半空中的永生学着底下的技人的夸张表演喝彩。
那声音大过大人们的叫好,想必表演的那个人一定觉得自己这次表演的出神入化了吧。
因为永生卡在半空中,所以我能看出他有些动作做的危险又拘谨,甚至有两次险些要摔下来,我们交头接耳之后,决定好好看戏,不再理会他。
可是他看我们不再看他,似乎更加慌张,更加卖力的表演,仿佛艺人在台上看着未散场之前的观众纷纷离席,脸上的冷漠和不屑比扔臭鸡蛋更让人心生寒意。
因为它并不意味着批评,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而是意味着失望和没有期待,意味着不分青红皂白的丢弃。
明明我做的这么好,明明刚才你们还很喜欢。
永生慌了,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突然有些可怜他,但是我依旧什么也没做,良久,他终于消停了。
我就觉得他这么美不是好事,保不准就会掉下来,果然,我的猜测是对的。
他还是摔了下来,摔到了尾巴骨。我问他,“疼不疼啊!”
“你那不是废话!”
但是他肩上依旧扛着梯子,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如果不是发生后来那件事的话。
我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大棚子里人流涌动下的熟人,转头跟他说,“我看见你姥姥了。”
“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领着我二舅家的哥,来买学习用具的。”
“不是,我是说现在!”
永生转头,散戏的棚子里不断涌动出人流,天已经黑了,人头攒动人影模糊,但是一个老人伛偻身躯带着小孙子从里面走出来,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永生的姥姥。
他瞅了一眼就转过来了,“他们也去看了?”不知道是反问,还是陈述。
我们继续往家走,走着走着,他不知道在背后搞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把梯子一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来往的行人都是上下村子的男女,可能都认识这个男孩,但是没有人过来管他,可能都觉得不一会领着他一起来的家长就会把他带回去吧。
我问他什么他都不搭话,同村的小朋友越聚越多,终于在我们气不过决定将他扔在半路上的时候,他揶揄的开口:
“尾巴骨越来越疼。”
最后是爷爷背着他,我们在后面抬着梯子送回去的。
他奶奶似乎觉得大晚上的搞出这种状况,有些难为情,觉得自己没有管教好孙子。
第二天破天荒的带着他去镇上的医院拍片子,那天阴风阵阵,冻土上都能卷起黄沙吞没整个村落,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鬼城般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听见后院永生的奶奶大声的嚎叫,仿佛在提醒全村的人自己要带着孙子去看病了。
我在想,今天小镇上都未必有医生吧。我在后窗户望着他奶奶在前方蹒跚的走,他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跟着。
视线顺着西行的石子路一直延伸,身影由清晰可见慢慢转化为黑色的点状,像是两只爬行在地上的蝼蚁,渺小,无力,不可捉摸。
我心想,这也没什么事了,干嘛非要上纲上线呢!最后检查发现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我便经常调侃他,那一晚你中邪了吧!
真是一语成谶,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永生在我们眼里变成一个神叨的存在。
他为了逃避上学,不知为何躲在村子后面深井檐边上,谁也不让过去,扬言谁要过来我就跳下去。
这样的戏码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永生的奶奶是最后一个伛偻着身子过来的。
她瘦小干瘪的躯体站在人群中央叫骂,“杂种”“讨债鬼”“小不死的”,诸如这种荒唐的语言从一个羸弱的老人口中喊出竟然是那么的刺耳,我很佩服永生不为所动。
我以为祖孙俩就这样一直的僵持着,结果勇生的奶奶转而开始哭泣,声音婉转沙哑,我想起家里老旧的音响放歌时传出的丝丝拉拉的划带声,高低起伏的音调仿佛古时候哭丧的序曲,诉说着她的不甘,她的愤恨,当着众人的面,骂他妈的水性杨花,怨他爹的不闻不问,留给家里这么个害人精。
所有人在旁边站着,听着,有人好心上前劝阻,反而两个人更来劲了。
聚众于此的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如果人群中没有传出他奶奶的声音,我仿佛觉得她被吞噬在汹涌的人流里。
最后,永生还是下来了,那也是他第一次回家后,他奶奶没有拿起棍棒教训他的疯狂的行为。
后来,永生不念书了,跟着他爸开始北漂,几年几年的不回家。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永生了,只是在老乡群里加过他的QQ,空间新上传的相册里是他的自拍:
油黑锃亮的头发看起来很洋气,但是总有一种发胶抹多了的感觉,作为酒店管理员整齐的黑白色服装让他显得整个人精神了很多,流了那么多年的鼻涕终于流干净了。
我点开他的相册,发现几乎三天两头就要发一次自拍,背景都是北京同一个街巷的风景,大概是工作之余拍出的这些照片吧。
配文都是“不拼怎么能赢”“男人就应该靠自己”“这是北京,关于有志青年实现梦想的地方”
很鸡汤,也很老土,偌大的北京看起来具有包容一切的力量,他看起来也没了从前那些不堪的童年所带来的影响,我默默的点了个赞。
也是在加QQ的那一年,永生回来了,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尕小村庄里,他居然穿了一身西装。
几个发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口中的北京和他经历的故事像小时候评书里的段子,精彩绝伦但是让人听着很假。
操着一口不地道的北京话和我们搭腔,我突然觉得他不合时宜的穿着和不找边际的吹嘘让人有种洋气的土鳖感。
我从来没有去过北京,那是我向往的地方,但是我在他口中丝毫没有听出融入了北京的感觉。
几乎人人都会唱“北京欢迎你”,但实际上北京,永远和一些人保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客套的疏离,仿佛成年以后过去的光阴就装进了时光匣子,封存在遥远的岁月里,再也拿不出来了。
而我们,不过才18岁而已。
回去之后和爷爷说看见永生了,爷爷告诉我一件前几年发生的事情:
永生的妈妈在逃跑后企图回来和他爹重修旧好,但是他爹在外面干活,已经找了一个离异的女人一起搭伙过日子。
于是她决定在永生这里下手。
几次三番的企图讨好永生,结果他对于母亲的爱意和关怀充耳不闻,更别说会帮助她和父亲和好。
爷爷说了一句我难以忘怀的话:“这孩子也是不懂事,自己妈要回来,还不帮着他爸拴住了。”
我三观尽碎却无法辩驳,我没办法和一个古稀老人讲明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一个孩子的创伤到底有多大,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心痛。
后来我大概才明白,因为村里人的风言风语,那些邪佞鬼怪都是一个孩子自己臆想出来的,只为了保全他母亲的名声。
年少对爱和关怀的缺失让他如此企盼得到我们的关注,所以才在被亲人忽视的落差中嚎啕大哭。
我以为他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阴影,过上鲜丽的生活,最终只不过是一个活在阴暗里的人无谓的挣扎罢了。
世间情爱,不往永生。
他娘的离开,也并没有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幸福;他奶奶的谩骂,并不能让生活的苦涩减少半分;他爹迟来的关怀,恐怕更多的是弥补内心的不安。
没有什么是能一辈子得到的,我们都有自己的命数,违背人伦、道义和三观得来的东西,又怎么会好过?
只是,这里最悲哀的地方在于,最惨的人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永生。
他们至少得到过,发泄过,心安过,然而永生,他什么都没得到过,却什么都是错。
笼罩在悲惨童年下的阴影,是伴随他一生的劫难,而这个苦,本不该他受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