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若是满载而归,是会喊着号回来的。全船的男人们摇着橹,喊着号,那号子与海浪的声不同,它没那么清脆,低低沉沉的音是往心里喊的。
“嘿,呦,嘿,呦!”
我总能头一个听见号子。无论我在岛的哪里,在捡柴也好,逮街巴子也好,总之那声音在响起的那一刻我就听见了。听见号子我就跑,旁人见了也跟着我跑,我们一路跑到岸边,听着号子沿着海浪一层层地扑向岸,随后看见渔船在天边冒了尖。号子越来越响,船也越来越大。我们知道丰收了,男人们都回来了。
爹爹最后一次出海前我问他讨了一分钱,他问道我做什么,我骗他说给他买个礼物,等他出海回来送给他。
实际上,我是想吃小圆糖。邻居家的三儿兜里总是揣了好几颗,他时不时就掏出一颗,拨开花纸,两根手指捏着放进嘴里。无论何时,我总能瞧见他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我也想吃,但三儿不给。我去问爹爹,爹爹不让。我就熬了很久很久,等到我想爹爹已经忘了这事儿,等到爹爹准备出海前,我问爹爹要了一分钱。
爹爹果然忘了,他完全忘了圆糖的事儿,乐呵呵地问我要给他买啥。我的谎话还没编到这块,就和他说:“你回来后就知道了。”
爹爹出海后,我就去找卖糖的大叔了。他是岛外来的,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方言和我说一分钱只能买五颗小圆糖。我说五颗还不够揣一裤兜。他傲气得很,冲我说:“鬼。”
我听不出意思,但大概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可气自己也就这一分钱,便与他讨价还价。争论了好久,他还是不让。我只能无奈地把钱给他,选了五颗不同色的圆糖悻悻地走了。
走了不远我就迫不及待拨开一颗塞进嘴里,这糖太好吃了,又甜又腻,把我舌头都黏在一团。我把糖在嘴里反复搅着,想把味道给每块牙都尝尝。我想这么好吃,就留个给爹爹做礼物,他也不会怪我吧。
可惜我爹爹没能再回来了。
那是我头次没听见号子。我正和三儿一起坐在土丘上,捣鼓着各自嘴里的圆糖。甜得恍恍惚惚,直到看见大伙都往码头跑才回过神。我也不知道出啥事了,也跟在人群后边跑着。
跑到岸边才瞧见是船回来了。我赶忙把嘴里的糖嚼碎,糖渣子都黏在了牙上。我张开嘴让三儿闻闻嘴里还有没有味,三儿含着糖说只有一股子蒜臭味。
船漂回岸用了半天,我有些懊悔太着急,本来那糖还能多含一会儿。摸了摸裤兜,听见糖纸“滋啦滋啦”地响,仅剩的一颗糖被我揉来揉去。我寻思要不就不给爹爹了,指不定他都忘了那一分钱的事。
船终于靠了岸,船上的叔伯和岸边的人都阴着脸。船老大先下了船,一瘸一拐走到我这边,和我说,我爹爹被海给带走了。
我住进了三儿的家,每天还是和三儿一起捡柴,只是捡了柴是往他家送了。我吃三儿家的饭,睡三儿的床,每晚三儿的糖一直“哒哒”地响。我就揉揉那些剩下的糖纸,捏了又捏,捏着捏着眼泪就直掉。
中元节的时候,三儿妈领我去码头烧元宝。她叠了好些银元宝,个个都有我手掌大。元宝装进原先爹爹洗脸用的瓷盆,由我端着走到码头。
码头已经聚满了人在泥地上烧纸烧香。平日的腥气味都闻不着了。我见他们都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也就边学着,边把瓷盆里的元宝倒出来。三儿妈往瓷碰里放了些干草,点了一把火,瓷盆就烧起来了。我往火里一个个丢着元宝,一阵风过来,散落的元宝被吹跑了几个。我又跑回去捡起,再丢,再捡。三儿也来了,他在人群里东逛逛西瞧瞧。
“你爹爹今天要回来吗。”三儿特地压低了声音问我。
“不知道。”
三儿仍旧在嚼糖,声音嘎吱嘎吱地烦人。
“哎,会的会的,今天你老爹爹会上岸来拿的。”婶婶和我说。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盛夏的燥热让我全身又粘又痒。我寻思去院里浇盆凉水。
水从头顶一浇,脑袋嗡的一凉,可没一会又热了。我受不了,沿着小路走着,想吹些风。这一路走到了码头,正是涨潮的时候,海已经把码头淹了,白天烧元宝的地儿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泥地里,浪一扑正好淹到我脚踝。这下我总算凉快了一些,脚丫子在泥里踩着,搓着指缝间的细沙。又一阵浪过来,淹过了我小腿,好不舒服。我索性坐在了泥地里。空气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味道,我一遍遍嗅着,又一浪上来,把我的两只手臂都打浮了起来。
我闭上眼,感受手臂失重的快感,一浪一浪,一层一层。
恍惚间,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心底传来的,低低沉沉。
“嘿,呦,嘿,呦!”
是号子!
不知道他们是几时出海的,为啥又是半夜而归。我踉跄地起了身,往远处瞧着。但夜里漆黑一片,啥也见不着。
“嘿,呦,嘿,呦!”
这号子确实越来越响,把我着急得。我迎着浪往前走了几步,也冲着黑夜喊着:“嘿,嘿!”
我这才看见渔船,满月下反着白光,吊杆上还插了一面白旗。在满月下一点点漂过来。等凑近了看,船上就一个老大爷,光着脑袋裸着半身。他一个人站在船头喊着号子,见我看他,他便朝我挥着手问:
“嘿呦嘿!你是大鲁家的儿吗?”
“我是我是!大鲁是我爹爹!”我兴奋地冲他喊着。
船停在了我身边,还随着浪前后晃着。大爷探下身子伸出右手。我一手抓紧他,他也反手一握。我用脚蹬着船身,借着他的力,三两下就爬到了船上。
“大爷,你认识我爹爹?”
大爷拍了拍身子,“对啊,你爹爹等了你好久呢!”
“我爹爹?我爹爹被海带走了。”我低声说着。
大爷也低着声,蹲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说:“你爹爹呀,好好地待在海那儿呢。”
“他好好的!”我兴奋地喊出,转念一想,又问大爷:“他好好的怎么不回来呢?这些天我吃住在三儿家,哪哪都委屈。”
大爷站起身,单手拍了拍自己裸露的肚皮,和我说道:“你爹爹特地让我来带你,走着吧。”
大爷指着船上的小板凳,示意我去坐着。我刚坐下,船就往海上开了。
这是我头回出海。海上看不见浪,也听不着浪,就看着海面上有个大月亮。大爷站在前边,扶着吊杆问我:
“孩子,会凫水吗?”
我被海风吹的身子发抖,抖抖索索地回他:“不会。”
大爷嘲笑我说:“男人头回出海,可不能不会凫水啊,哈哈”
我低头不语,伤感地在甲板上画着圈圈。爹爹一直是船上水性最好的一个,他也教会了不少人。三儿凫水是他教的,村后的朱头也是他教的,唯独没能把我教会。每次他把我往海里一丢,我扑腾两下就沉了下去。这时他就游到我身边,拖着我的腰丢回岸上。
“你呀,太对不起老爹爹我咯。”爹爹每回都笑着和我讲。
我问到大爷:“不会凫水就不能出海吗?”
“不能啊孩子。”
“那我真不会,可是我想去找爹爹。”我快哭出来了。
“没事儿!”大爷走了过来,双手伸进我的俩胳肢窝把我举了起来。“看,有人来教你凫水了!”
我看着海面,除了破碎的满月什么也见不着,正愣着呢,看到海底缓缓生出来一点亮光,直直戳破了海面。
“孩子,是你要学凫水吗?”
和我说话的是条大鱼,我也说不准是不是鱼,总之两个水珠似的大眼睛长在两边,凸着嘴巴吐着泡泡,身上鳞片一层有一层,倒是还长了两只人手,一手背着放在腰上,一手举着一根木杆,顶头是盏圆灯。
“是你要学凫水吗孩子?”她又问道我一遍。
我仍被大爷举着,朝鱼点了点头。
大爷把我身子转了半圈,盯着我的眼睛又问我一遍:“孩子,你确定要学凫水吗。”
我与大爷对视着,又点了点头。
大爷笑了,露了一口大白牙。随后向前探出身子,将我轻轻放在了大鱼的背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鱼就带着我潜进了海。她熄灭了灯,两手紧靠在身子两侧,我像是坐着二八大杠,顶着风抱紧她的身子,一个劲地往海里钻。
海水不断顺着鼻孔涌进后脑,我刚想咳嗽,又是一鼓水咽进了肚里。
大鱼的声音随着海水灌进了我耳朵,她哈哈大笑着着喊:“想要凫水要先会换气,你可不能一直憋着呀。”
我倒是想换,可哪来的气给我换呀。
“你呀,太把这海水当回事了,你在地上呼气的时候,想过这气长什么样,闻着什么气味吗?这海水也是透得,气味也是淡得,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大鱼还想能听得着我心思似的,对我说教了一番。
我听着她说,心想着自己还在泥地里,挂着脸的是风,灌进来的是气。这脑袋一通,鼻子嗓子都不难受了。我睁开了眼,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视线逐渐清晰,抬头看着天正离我越来越远。
“学会了?”大鱼问我。
“学会了!”
大鱼驮着我一路钻进了海底。海底原来跟地上一样,只是草是水草,树是珊瑚。鱼像鸟一样在天上飞,蟹与贝像虫一样在地上爬。往远处看,还有两座山峰屹立在海底,一座山峰顶灯火通明,一座山峰顶黑漆漆一片。
“会了会了。”我逮着一条游过鱼,抓在手里玩着。
“那可要把这教凫水的钱给我。”大鱼说。
这下我愣住了,我夜里出门哪带什么钱呀。就算是想要带,我也没钱能给到大鱼老师。我摸了摸口袋,还是那些碎糖纸和仅剩一颗的小圆糖。
我为难的说:“我没什么钱,给你一些糖纸成不?”
说罢,我把糖纸从兜里掏出,一张张摊平了给大鱼看。大鱼的两个大眼睛紧盯这糖纸,又伸出她没拿灯的手拿起一张,对着山峰的灯照着。
“这糖纸是用来包糖的,你不给我糖,倒是给我纸?”大鱼手一背,问着我。
我被她这气势吓着了,哆哆嗦嗦奉上了那最后一颗糖。这糖在兜里化了再凝,形状一点都不圆,像是大鱼的脑袋。
“这是我最后一颗糖了,本来准备留给我爹爹的。”我带着哭腔说。
“这啊,我可管不着呀,”大鱼拿起糖,对着山峰的灯又照了照。随后轻轻剖开糖纸,把不成形的圆糖塞进了嘴里。
“好了,”大鱼又说,“我收到了费用,你也学会了凫水,接下来就自己去着你的老爹爹吧。”
“可是,我该去哪才能找到呀?”
“哎,看见那山了吗,那座没灯的山,你的老爹爹就在那山顶上。”
尽管大鱼吃了我最后一颗糖,但我好算会凫水了。我谢过大鱼,沿着坑坑洼洼的海路向山上走着。
海底的路可不想地上来得结实。走一步陷一步,再走一步又飘两步。沿路的鱼眼神都不好,成群结队地撞我脑袋。这一路我走得踉踉跄跄,但在海底,身子没地上那么沉,半晌功夫都不累。
走到山脚下,才发现路断了,隔着山是条大海沟,一眼看不到底。我探出脚试了一步,身子差点就掉下去。
这大鱼只教会了我换气,也没教会我游啊。爹爹在海里都是漂着的,我倒好,沉在底下了。
我杵在原地,正为难呢。心里又听到了号子声。
“嘿,哟,嘿,呦。”
抬头一看,是刚才海面上的大爷。他的船正漂在海沟上面,像是在飞。见到我他也不唱了,挥着手笑着给我打招呼。
“孩子,会凫水啦!”
“会了会了!”我也笑着回他,但心里又一想,我这算哪门子会呀,于是又改了口“会了一些,会了一些些。”
木船慢慢停在了我身边,稳稳地悬在海沟上。他探出身子问我:“会凫水了,怎么还不去找你爹爹?”
我挠着后脑,不好意思地回他:“我还只是半会,能在海底走走,遇上这海沟就没办法了,没法像你的船一样,能在海里随意地漂。”
“不要紧不要紧,我这船呀能载着你去山上,你老爹爹正在山上等着你呐。”
这让我开心的,伸出手就想着爬到船山。可是大爷仍站在船头,双手环抱地看着我。
“谢谢大爷,劳烦您再拉我一把。”
“孩子啊,我这船,也不是说坐就能坐呀。”
大爷这话让我又愣住了,我心想大鱼教我凫水,要了我一颗糖。大爷要载我过海沟,没点费用也说不过去。我一只脚蹬在船身,一只手还悬在空中,问道大爷:“那我该给你多少钱,我这出门没想到这些,口袋里都是些碎糖纸。刚才还有一颗小圆糖,被那长了手的大鱼要去了。要不你把我送回岸上,我回家取些东西给你。你要是不要东西,我也能问我婶要些,只要你说个数。实在不行,你把我送到对岸,等我见着了爹爹,他会把钱给你。我爹爹是打鱼的好手,在地上挣了不少钱呢。”
大爷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多嘴。我赶忙收回了手,捂着嘴巴。大爷探出身压低了声音和我说:
“你在这海底可不能说打鱼的事儿,你爹爹呀,就是因为打鱼才关在了那没灯的山上。”
“爹爹被关起来了?”我透过指缝问到大爷。
“可不,不过孩子你别着急,等你见到你爹爹,就能带他走了。”
我猛点头答应着。大爷又说:
“这地上有地上的规矩,海里自然也有海里的规矩。我要是载你过了岸,旁人知道了肯定会怪我没规矩,这以后我办事都会有麻烦。”
“大爷你说得是,可是我确实没什么东西给到您了。”我回道。
“这不是问题。”
大爷这时给我伸出了手,我一拉再一蹬回到了船上,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说:
“我这船呀,平日里就是专门接人过岸的,也是为了让你见你爹爹,让你爹爹见你,才难得上去一遭。我在这岸到山头,来来回回划了不知多少年,你看我脑袋,本来跟你一样一头黑发,后来发了白,又都掉了。只留了这一个圆脑袋。日日夜夜从来没歇过。现在你来了,也没钱。正好帮我摇这个橹,载人过岸。就当是摆渡费。孩子啊,你说划算不。”
“划算划算,谢谢你大爷。”我忙向大爷鞠躬,又说:“只是我要帮过多少人才行呢?”
大爷笑着鼓起了手,说:“孩子啊,你还挺精明,三人,只要载过三人就行了。”
我答应下来,又说:“可是我没出过海,这橹怎么摇呢。”
大爷示意我走到船橹边,让我照他的样子学。他一手拿一橹,两手向前一推,喊声“嘿”,两手向后一划,喊身“呦”。就这两下,船已经往前划了几步。
“你来试试。”大爷起了声,让我坐在了两橹中间。
我也一手拿一橹,双手往前一推,船没反应。双手向后一划,船还是没有反应。
大爷见了,蹲坐在我边上说:“孩子,你这样可不行,你摇橹得喊,一推喊声嘿,一划喊声呦。这船才能被你推着游起来。”
我听了大爷的话,学着他的声,“嘿,呦,嘿,呦。”船果然动了起来。
“聪明!”大爷赞扬道,“那事情可交给你了,我呀,正好休息一阵。”
说罢,大爷站在船舷,轮着胳膊转了两圈,一个猛子扎进了海沟里。
我想这才是会凫水的本事,又想大爷说一阵是要多久,这三个人又是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呀。
我只能先摇着橹,把船靠回了岸,心里默默念着,赶紧来三人,赶紧来三人。
海底见不着太阳,山峰那的灯光也不曾暗过。我越等越越急,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婶婶要是清早起来见我不在床上,肯定要怪我几句。又想着这一趟能把爹爹带回去后,也不用再看婶婶脸色了。
这一想,又高兴起来,我能把爹爹带回去了。但心更急了,这要坐船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我没能分清过了多久,只能说,有一天,人终于来了。
来的人是个姐姐,比我年纪再大些,比婶婶的年纪再小些。她穿了一身红色花布衣,正在海里随着鱼游着。她明显会凫水,能一会向天游,一会向下冲。到了海沟边上,她也杵在哪,伸着脚探着。
“姐姐!你是要坐船嘛?”我朝她挥舞着双手。
她这才看到我,两手划着游到了船上,大步走到了我身边,双手叉腰,没好气地和我说:
“叫谁姐姐,也不看看自己年纪。”
“我才十岁,当然是叫你姐姐了。”
“你才十岁?嬉皮话一套套的,再见。”
说着她伸出手就要游出船,我赶忙冲上去拉住她刚腾空的脚,把她拽回了甲板上。
“哎呀呀,痛死我了。”她捂着脚踝,眼睛都红了些。
“对不起姐姐,我也是怕你走了,我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你这么一个人,可别走呀。”
“还是自己十岁,哪边的十岁孩子有你这么大力气!”
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大劲,看了看自己,本来一根皮包骨的胳膊现在裹了一层肌肉,往下一看,脚尖都远了不少。再摸摸嘴唇,一撮撮毛扎在指心上。
我是大人了。
没想到这一等,等得自己年纪都大了。这婶婶不知道急不急,爹爹不知道急不急。
但总之,这下更不能让她走了。
“姐姐...啊不,姑娘,实在对不起,我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这在海底过得,一天天也没数。真的对不起!”我边向她鞠躬,边给她道歉。
姑娘扶着橹爬起来,抬起脚又揉一揉,撇着嘴和我说:“你这船能去山那边吗?这的海沟深不见底,我游得也害怕。”
我立马兴奋得回她:“我这船就是载人过去的,现在我就带你过去。”说完我就跑回去坐在两橹中间,一推一划,喊着“嘿,呦,嘿,呦。”
这是我头回划去山那边,划着特别来劲。姑娘靠坐在船舷,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海沟。
划了半晌功夫就到了山脚下,姑娘站在船舷上看着山顶。我问她:
“你也是去山顶找人吗?”
“找人?找什么人。”姑娘皱起眉头问我。
“哦哦,我就问问,别在意,您下船的时候要当心些,船高。”
姑娘点了点头,从花布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了几枚银元宝。
这银元宝我还记得,中元节那天,婶婶给我包了好些个,让我放在瓷盆里,端去码头烧。我又想起,我也是中元节那天来的海底,这一待就待成了大人。
“诺,这是你的摆渡钱。”她捧着五枚银元宝递给我。
“呃,先前大爷也没交代我要收钱的事儿。”
“拿着,我来海底不久,但规矩都懂。下海前摆渡要了五枚,这一趟差不多的距离,五枚应该也够吧?”
我划着大爷的船,也做不了主。再想,等大爷回来,把这钱再还他就成了。
“好吧,那我就收着了。你下船的时候要当心呀。”
姑娘点点头,把银元宝放在了甲板上,之后一下跳到岸上。我跑去船舷边,她也正巧回头,又向我挥挥手,往有灯的那座山上去了。
这山一座有灯,一座没灯。先前大鱼说爹爹在没灯的山上,姑娘去的是有灯的山上。那姑娘应该和我不一样,她不是找人的,可能是有其他的事儿。
我又捡起她留下的银元宝,这才发现这银元宝沉甸甸是实心的。
这一趟五枚,三趟就能十五枚,真是个赚钱的好生意。不过元宝还应该是大爷的,我帮他摆渡应该就为了赚这五枚元宝钱。
想完,我把元宝收起放在了橹边,想着划回对岸,等着下一个人来。
两手一推,一划,喊着“嘿,呦,嘿,呦。”,可是船还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心想可能是喊得不够劲,清了清嗓子又喊“嘿!呦!嘿!呦!”
船还是没有动静。
这下难办了,船动不了,没法载人,我也就没法凑齐摆渡钱,更见不着爹爹了。
又一想,爹爹不久在山上吗?既然船动不了,没法载人了,也不能怪我呀。
这一想就通了,我高高兴兴地走到船边,想着先去见爹爹,见完了再回来修船。爹爹是打鱼的好手,修条船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我拉着船舷,一点点向下爬着,可是爬到底才发现,我这还在海沟上面,离山脚下坑洼的泥地还有五六步的距离。
我想着干脆一步跳过去,但这距离我也没信心。我试着在甲板上跳了跳,再量了下距离。
“两步。”
这可不行,这一跳铁定掉沟里去了。我也没有姑娘的本事,游两下就能上岸,我这一掉,先不说摔成啥样,就怕是掉了几年都没能着地,一直在沟里漂着。
爹爹曾和我说,我不会凫水因为我身子没劲。之前我小,现在我成了大人,但还是没劲。这一想不行,我得加把劲能跳到对岸去。
我就在甲板上反复跳着,这在海里,腿也不见酸,人也不见累,就是无聊得发慌。这有见事做也好。跳着跳着,我量量有了两步半,跳着跳着,我量量有了四步远,再跳着跳着,终于,我能跳五步了。
这下我再去船舷,看着离对岸的距离,觉着绰绰有余。回头向后走了几步,瞄准了要起跳的点,深吸了一大口海水,正准备跳,岸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嘿!船山有人吗?”
寻着声音,见到船舷上有双手,双手吊着一老头。老头的手止不住地哆嗦,我赶忙一把拉他上了船,劲一大,让他在甲板上摔了一个大跤。
“哎呦呦,也不知道收点劲!我这么大岁数还要经你这么一摔,身子骨都钻心得疼。”
我赶紧上前扶着老头,边给他道歉:
“对不起爷爷,我也是看你在那吊着,怕你摔进海沟里。”
老头停了,手指着我鼻子,气呼呼地冲我喊:“你多大岁数还叫我爷爷,是寻思我年纪大吗。”
我想着,我也才不过刚二十出头的样子。这老头头发花白,牙都没了几颗。身上破洞的中山装怕不是都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岁。这老头怕是气上头,哄哄罢了。
“我这岁数,不叫你爷爷,应该叫你啥呀。”我笑着回他。
老头气得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
这一拍,不光是我人懵了,脑袋顶也懵了。我伸手摸摸头顶,外圈有毛,中间空空,摸着滑溜溜的。
“我头上的毛呢?”我问着老头。
“你一把年纪的人,头上能有多少毛呀!”老头依然朝我吼着。
我找来地上的银元宝,把它当作镜子,仔细瞧着自己的脸。
这一看也就不怪老头生气了,我这脸看着比去休息一阵的大爷,年纪都大了。
没想到这一跳跳了这么久,我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大叔。爹爹婶婶都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认不认得出我来了。
“别发愣,赶紧送我去对岸。”老头又是一巴掌,这次拍在了我手臂上。
“大叔,我本来也不是这船上的人,是为了上山才摇了一次橹。这送你去了对岸,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要不成,你自己划着橹去对岸,我自己上山去成吗?”
“放屁,我才由不得你,赶紧的。”
“大叔,你催我也没用,这船坏了,划不了了。”
“你可别骗我,你划两下试试。”
“真坏了。”
“你先划。”
我只能听他的,坐在了橹中间,一推,一划,嘴里念叨着“嘿,哟,嘿,呦。”
船动了。
眼见老头又是一巴掌要上来,我赶忙躲开。“好好好,我载你过去不就成了嘛。”
既然船好了,把老头送回对岸,再自己划回来就好,不用费功夫和他折腾。
这么久过去,对岸也没变化,还是坑洼的泥地,那些游来游去的鱼都像是没换过似的,一批批来回游着。
停好船,老头火急火燎地就要爬下去,我赶忙拉住他:
“大叔,你这摆渡钱还没给呢。”
大叔摆开了我的手,蹬着双眼质问我:
“你自己说自己不是这船上摇橹的,问我要什么摆渡钱?”
“可这都把你送来了,你这不给钱,可不能下船,不然大爷回来了说我这次不算树,我可做不了主。”
大爷气得鼻子出了声,解开中山装的带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
“要多少?”
“五个银元宝。”
“哪来的五个银元宝,我们那不兴这个。”老头把纸币背在身后。
“先前我载人是五个,现在当然还是五个了。”
老头把纸币拿回身前,一张张数着,数了五张推在我身上:
“拿走!就这个数。”
说完,老头颤颤巍巍走到船舷边,一点点爬下去了。
我看了看老头给的纸币,一张张都写了好几个0。也不知道这能换几个元宝。大爷走前也没叮嘱我过要付钱的是,也别在意罢。
这下老头走了,我也就能划回山那儿了。我把纸币压在元宝下面,坐回了橹中间,一推一划,“嘿,呦,嘿,呦。”
船又不动了。
我加了把劲,又清了清嗓。
船还是不动。
我反复划着,反复喊着,可是船就是不动。我想到山那头的爹爹,想到元宝上自己的脸,“嘿,呦”喊得都带出了哭腔,但船就悬在海沟上。我冲着天喊着,冲着海沟喊着。我揣坏了吊杆,踢坏了船舷。我跳回了岸,使劲推着船声,边推边喊着号子,但船依然停在那。
我回到了船上,眼也干了,腿也酸了。不过这么些年来,身子总算有点感觉了。只是腰也酸了,气也喘了。我摇着橹,不停地摇,不停地喊。
“嘿...呦...”
“嘿!呦!”
我寻着声,看见大爷抓着船舷爬了上来。这位去休息一阵的大爷,这么久过去,还和过去一样。
“孩子,载够几个人啦?”大爷问我。
我笑了,捶打着后腰,忍着咳嗽回他:
“我现在哪能是孩子,我的手也细了,腿也细了,白胡子挂到了胸前,一身子的皮像是烂疙瘩,挂在我这浑身酸痛的身上。我老了,你也能看见,我已经老了吧。”
“你啊,在我眼里多大,都是孩子,哈哈哈。”大爷依然露着他那一口白牙笑着,“那这么久来,你一共载了几人啦,孩子?”
“载了一个姑娘去了对岸,载了一个老头回到这里,一共两人,过去给了五个银元宝,回来给了五张纸币。都在这放着。”
“好!果然没看错人,这还差一个就能去见你爹爹啦。”
我无奈的说:“我的牙还剩两颗,我的老爹爹不知道嘴里还有几颗牙呢?”
“哎,你老爹爹就在对岸好着呢。”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这样,你把我送到对岸,我就当这第三个人,成不?”
“真的?”
“那肯定得是真的。”
我流着泪,重新把起橹,一推一划,扯着嗓子喊着:
“嘿,呦,嘿,呦。”
到了山脚,我见着爹爹了。
爹爹和大爷一样,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就站在山脚下,姑娘走的地方,老头来的地方。爹爹朝我挥着手,随后两腿往下一蹬,就游到了我身边。
“我儿子会凫水了!”爹爹笑着说。
我也朝他笑着,只是没敢和他说我还不会凫水,我只是能沉在这海底,可没有向上游的本事。我想问问爹爹能不能拖着我的腰带我去岸上,出海这么久,我倒挺想回去看看,去山上捡捡柴也好,逮逮街巴子也行。我又想到要给爹爹一个礼物,可是那圆糖被大鱼拿走了,口袋里只剩下些碎糖纸。我把糖纸掏出来,给到爹爹,就着那灯火通明的山顶问道爹爹:
“爹爹,这是给你的糖纸,你喜欢吗。”
“爹爹不喜欢。”
我心一沉,又听见爹爹讲到:
“不过我儿子能出海了,是个汉子,这礼物我最喜欢。”
清早的时候,岛上的三儿被催着去海边拾些东西。三儿拎着桶,含着糖,摇摇晃晃去了码头。走着走着,牙突然痛起来,这一痛痛到他在地上打滚。这一滚又磕到脑袋。这让他一时都分不清是牙让头疼,还是磕得头疼。
三儿慌忙吐了嘴里的糖,又吐了些口水,捂着牙继续走着,走到码头又吓倒在地上,这下屁股又痛了。
路过的大叔见着三儿这样扑哧一笑,又顺着三儿的目光看向码头边的泥地。只见着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死在那儿,发白的身子都给泡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