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 柴

捂柴,是我们老家蔡店的一句土话,就是到镇子西边的黄牯石、西峰尖的大山去砍柴,说文雅一点,就是当樵夫。

凡是上大山捂过柴的蔡店人,只要回想起那段经历,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蔡店虽然地处山区,但是,镇子上的居民却常常愁柴烧饭。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办钢铁”,镇子周围所有的树都砍光,练钢铁去了;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凡是能长草的地方,都被开荒种庄稼了,就连光秃秃的石龙岗,也用石头垒成梯地种茶了。

没有开荒种地的地方,象黄牯石、西峰尖那样海拔较高,山势陡峭,士地贫脊,离镇子比较远的大山,才有成片成片的山林。

那年月,集市上的一担劈柴要卖一块四五,一担松毛卖一元,连一担枯茅草也要卖七八角钱。当时生产队的一个男劳力一天的分值才三四角钱。街上只有那些工商联(吃商品粮)的家庭才买得起柴烧。

生产队的家庭,夏天,只有用砍些田头地角的茅草和生产队分的一些夏收的麦秸当柴烧;秋天,就用分到的稻草和棉梗当柴烧。

冬春时节,供灶房的柴火只有上大山去捂。

犹与壮士出征一样,捂柴人前一天晚上,就要磨好茅镰,备好干粮,约好同伴。爱打点小牌的,那天晚上也要早早地洗了睡,连喜欢打一点小牌的人也不敢熬夜赌钱。

春三夏一秋五冬七,公鸡一年四季打鸣的依据是昼夜的长短。冬春时节,捂柴人常常是鸡叫头遍就起冒五更出发上大山。

肩上斜挎系了麻绳的冲担,腰间紧束着包有干粮和斜插茅镰的土布汗巾(当时毛巾是奢侈品),单衣草鞋,西风瘦人,冷月凄影,瑟瑟缩缩,捂柴人常常以荒诞的装束,笃定的神态,唐吉诃德似的义无反顾地奔赴大山。

带着晨风晓雾,翻过飞烟流泉的尽头沟(如今的锦里沟),爬上怪石嶙峋的的黄牯石或西峰尖,眼前满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的纯自然状态。

面临水墨画般的山景,捂柴人既没有王维那种“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少剑波吟唱“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的那种豪情壮志,更没有杨子荣“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的那种风发意气,倒是有点像葛朗台面对金币一样,满眼贪婪地扑向那漫山遍野的草木。

冬天的大山,树木萧瑟百草衰。捂柴不能砍树,这是捂柴人不成文的规矩。那些被虫蛀死,被风刮断,被雪压折又干又熬火的松、柏、栎树的枯枝,是捂柴人捂之难得的上等柴火。那些虽然没有枯死,但是干得快要脱水的黄荆条、野毛楂等灌木枝条是捂柴人捂之为常的中等柴火。而那些完全枯死轻却不怎么熬火如芦苇、蒿子、茅草之类的的草本植物,则是捂不情愿的下等柴火。

如果说能否捂到上等的柴是确幸的话,那么,捂到中等柴即是常态,捂到下等柴就是无奈。

确幸也好,常态也好,无奈也罢,捂柴容易,可把柴挑回家可是最艰难的事。

从大山挑柴回蔡店街,大体上走的是W型的路。二十来里的山路,上上下下,弯弯曲曲,上坡下岭,捂柴人慢几里,快几里,不快不慢又几里,才能到家。

下山坡陡碎石多,树桩草蔸杂生,一不小心就会戳破了脚。坡陡路滑,下山步子必须踏实,捂柴人挑着重担,只有一步一步地探着走,这属于慢几里。

下山后,就是尽头沟的沿沟小道。这段路较为平顺,捂柴人在这四五里的好路上都是碎步小跑似的抓紧时间往回赶,这是快几里。

出沟以后,就到了最考验捂柴人体力和耐力的小坡和大坡了。

小坡短且缓。说坡缓也有二三十度,说短,也有两三百米左右。就像航母上的飞机碰到的阻拦索一样,捂柴人一到小坡,立马放慢进行速度,改小跑为缓步,爬坡上行。

好不容易爬上小坡,大坡又像一座关隘一样威风凛凛地耸在捂柴人的面前。大坡陡而长,如果把小坡比作岗的话,那么大坡就是岭。

从坡下朝望上看,地平线快要齐天,上坡的路,就像天上飘下来的白带,一直斜到坡底。

上大坡,捂柴人往往要在坡底停下,敞开外衣的衣襟,挽起腿脚和袖子,卯足精神,象踔厉奋进的拓荒牛一样,挑柴、低头、看路,一步一步地向上攻。

为了让身体保持平衡,让柴担平稳,捂柴人一只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只胳膊随着步子缓缓地摆动,像划船一样。

肩膀压耙了,就把冲担往上一擎,换到另一个肩头,换来换去,捂柴人双肩的越磨越紫红。

坡才爬一半,捂柴人就汗流浃背,一步一呻吟,每爬一步,便要挤出浑身气力。他们的身体,就像被饿急的婴儿吸瘪的奶一样,都掏空了。

每上行一步,捂柴人腿上的青筋就要怒张一次。他们强撑着被沉重的柴火担子压佝偻了的腰,默不作声,吃力又坚韧地前行。他们挺着,熬着,默默地承受着肩上的重担,那架势,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推石上山一样,向人昭示着与命运抗争的顽强意志力。西西弗斯推的是自己的信念,而捂柴人承担的则是男子汉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上到坡顶,便是捂柴人心目中的加油站。所谓加油站,就是在大坡坡顶附近有一方平地,平地旁边一眼泉水。捂柴人大多都要在泉水边歇歇气,吃吃干粮,喝喝泉水。干粮无非就是缠在腰间的菜粑或腌菜炒饭。没有碗筷,带粑的就徒手拿着啃,带饭的就兜起汗巾用嘴拱。

吃饭喝水歇气,肚子不饿了,口不渴了,气也足了,接下来的路也比较平顺了,加了油的捂柴人穿过几道畈,绕过几个村,百米冲刺似的一气便把柴挑回家了。回到家,卸下担子,捂柴人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一样,心里满是“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喜悦。

一担柴,人口少的家庭要烧一个礼拜,人口多的家庭,只能烧三五天。柴烧完了,捂柴人又要迈向下一轮的捂柴的行程。如此循环往复,直到麦收和秋收时节庄稼地里的柴火接茬。

捂柴,樵夫,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见不到了。但,那是上个世纪以往的年代,蔡店人生存的一种手段或方式。

捂柴 ,去时冷,回时热;下山仰,上山俯;平路行如风,爬坡慢似龟。大凡经受过捂柴那种苦,那种累,经历过那种起伏跌宕过程的蔡店人,都能在人生中笑对苦难,俯仰江湖。也养成了蔡店人知冷知热、豁达超迈的品性,铸就了蔡店人吃苦耐劳、锲而不舍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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