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母亲在市医院治疗一周后 ,心脏各项指标得到明显好转 。她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同病房的人聊天,聊着聊着就哈哈大笑 ,趁我和护士稍不留神就溜出去到住院大楼门前的广场独自溜达 。

“刘文坤,快去吧你妈找回来,该输液了。”我拎着暖瓶 离病房老远的时候就听到护士姐姐无奈的呼唤。找到母亲时 ,她正和一位看上去同龄的大爷畅谈,很投机的样子,打过招呼后母亲与我回了病房,一边给我讲着那位大爷的事情 ,原来那恰是母亲的同学,据母亲说 是一位小有名望的乡村医生,一生勤俭 家境也算殷实,没想这一两年 唯一的儿子迷上了买彩票,成倍的买 ,中了一个三等奖 领了5000块 便开始狂热起来 ,一年光景 输掉了所有积蓄和在城里置办下的楼房。老汉得知自己一辈子的积蓄被败家子一年败完,怒火攻心,郁闷成疾,便住进了市医院,据母亲说,住院用药的钱也是东拼西凑 老汉是不想来医院的 ,心里也绝望的很,老婆子与亲戚朋友各方动员,这才勉强住了进来,母亲说这件事时,护士已将液体扎好了,见我们各自忙着,听的不太热切,便转向旁边病床的老太太 ,把她老同学的故事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中间许多情节又表达的严重了一些。我时而听一句 又接着看手机里的金十数据。

一边病床的老太对此话题产生了浓厚兴趣,两位病友便就此把话题延生下去 ,聊到了在农村亲戚的 ,邻居的,  谁家的孩子争气 哪一家又养下败家子。对面的老太太聊起她妹妹的儿子时 气的咬牙切齿,说是一门框搞的儿子了 终日没个正事干 ,天天混在赌博场 输完了就伸手问爹娘要,不给了 翻脸就动手 ,老太道:“那些个玩意,不如一生下来就拿尿盆扣死,”母亲和到:“呵呵 好我的姊妹呢 ,你一生下来 你能知道人家是这么个?人啊 ,都是命。”不觉中已是午后的光景,阳光慵懒了许多,窗台上搁着一把熟透的香蕉 皮表已不再鲜黄 而是布满了褐褐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患了某种皮肤病,很快就会坏掉的样子,我掰了一只,剥去皮递给母亲,母亲说 ,电视里说香蕉的皮起了斑点时 是最佳食用时机, 排毒效果好,这样一说 我才把另一只剥好的香蕉递给隔床老太 ,起初 她是不肯吃的。这时一个护士急匆匆进来了,一进门就收拾起病房里的第三张病床。

护士麻利的换上床单被罩枕套 又麻利的出去,紧接着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男孩 看上去不是本地人 ,穿着一件宽大的毛线衫 一条短了一码的裤子 ,脚腕黑黝黝的 脸也黑黝黝的,个子很矮,手里拎着刚出炉的X光片袋子,袋子一角几乎连着地板。另一只手里是一包简单的行李,男孩把行李和X光片扔到床上,也没去打量一下病房的状况便转身离开了 ,出门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眼神刹那交汇,他的眼睛很大 ,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清澈地写着不安与迷茫,又写着对恐惧与无助的对抗,抑或是一种势不被打倒的坚定,那一瞬的眼神交汇 映在了我的心里,我回头看那个旧旧的行李包 ,里面是一些成年人的衣服和一只装着不锈钢饭盒的塑料袋,是一个米黄色的编织袋,兀兀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格外旧一些 ,这时,门又开了,几个男人和两个护士抬着一个身上沾满各种管子的女人进来了 ,那男孩紧随其后。一阵拥挤的挪动,大夫进来 几个男人出去,护士进来在一张表格里飞速记载了一些数字,然后把心电监护仪的管子又重新连接到女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又匆匆离去,女人被安置在刚刚收拾好的病床上,大夫看了一会仪器里的数据和曲线 又转身看了一眼男孩,又转身出去,一边离开 一边轻摇了一下头,那个动作 将一种人间的悲情表达的恰到好处,那女人是男孩的妈妈。

一目了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病房的气氛被压了一下 ,男孩的妈妈看上去情况很严重,面色发青 嘴唇已经紫褐色,昏迷状态,呼吸很轻 轻到几乎没有呼吸的动作, 男孩在一边站着,高度紧张让他的鼻尖上渗出一层细汗珠 ,长时间没有修理的头发直挺挺地炸起来 显得脑袋很大。母亲在我身后轻轻说了一句 ,可怜死了。我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示意他坐下歇会儿,男孩没有反应 依旧站着 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妈妈的嘴唇 ,他的内心此刻只渴望这张青紫色的嘴唇能动一下。这一幕让人瞬间心酸,心酸之余,我找了管床大夫。

“大夫641病房刚住进去的那位女士那么严重,我母亲和另外一位病人都是心脏病,这样安排在一起,不合适吧!”那大夫便解释了起来:“先生,没办法啊,现在医院的床位根本不够用,刚刚那病人是很严重 不过你也看到了,孤儿寡母,那孩子还那么小,是几个工地的民工蹬着三轮送来的,肝脏出血,急症抢救了两个小时,已经欠了10000多的医疗费,重症监护的病房一天的费用小两千,我们又联系不上他的亲戚或朋友,据那男孩说,他们没什么亲戚,他从小就没见过他的爸爸 ,我已经联系过民政局和派出所了,只能等他们来了 ,再做下一步处理。您就包含一下,怜悯一下可怜人。”大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本来是要求他们重新安排,此刻却开不了口了!我回来病房的时候 护士在男孩妈妈与我母亲的床位中间拉了一道厚布的帘子。

我招呼母亲吃过晚饭,带母亲去了住院大楼的小广场,坐在一个长条椅上,夕阳正好,初夏傍晚清凉的空气怡人心脾,与母亲闲话着办理出院的事情,不觉夜色娜娜而至 ,正欲起身回病房休息 ,看见住院部大楼门口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推着病床 其中一个手里举着液体瓶,急匆匆的往急诊室奔走,那男孩跟在后面跑,手里还拎着那张X光片,在夜色里晃着灰暗的白,母亲叹息道:“苦命的娘俩,看是不行了 ,那会子出气就打着悠悠,脸色也黑了,可怜那娃了!”我们行至病房,那张隔离帘子一整团的扔在那女人的病床上,床头处放着那个米黄色的行李包,破旧不堪,里面的衣服某一只袖子被人挪动时拽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团被遗弃的垃圾。母亲说:“文坤,你去看看 ,那孩子身边也没有个大人招呼,太可怜了。”平日里母亲是不允许我们接近任何危险场合,我们小时候是因为担心我们害怕,我们长大后是担心给我们带来不祥,然而此刻的母亲看到另一个母亲的孩子时,却没有去顾虑这些,也许只是想给他一点力量,也许吧!我便疾步去往急诊室。

急诊室的门是对开门 ,我赶到时男孩紧紧面对着门站着,一只眼睛紧盯着中间的门缝儿,完全没有意识到手里的X光片袋子已经跌落在地板上 铺成一张平纸,里面涂画着恶灵的爪牙。我走近男孩,跟着他往门缝里看 ,门是封闭式的 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我低头看他,他的眼睛始终专注于门缝,眼睛很大,很用力地看着,他渴望看到点什么,是医生匆忙的白大褂也好 是输液的管子也好 是仪器里的曲线 或者提示音的滴滴声,他用力地捕捉着 ,却始终没有什么痕迹来松弛一下他紧绷的神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兄弟,到那边椅子上等吧 ,会没事的,不要害怕。” 他没理我 ,也没有回头看我。我便捡起了X光片,转身坐在急诊室门口的铁椅子上,我没有问他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是能感觉到他在颤抖,那种颤抖散发这一种辐射,这种辐射让我心里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无。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急症室的门打开了 ,一位苍老的大夫先出来,摘了口罩蹲在男孩面前 欲开口说点什么 ,男孩已箭步冲入诊室。老大夫起身离开时 轻轻地摇了两下头,在这个地方 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 ,这个动作往往是一种无情的宣判,他们的脸上基本没有表情,这里每天都有可能出现此刻的情景,所以他们竭力让人起死回生,至于悲伤和喜悦 ,他们的摇头和宣布脱离危险一样,不做任何表情。我没敢往病房里看,我不是怕死人,我是不忍看那人间的悲情,只听到诊室里那男孩很响亮地喊了两声 ,妈!8妈! 这两声呼唤也不是悲泣,而是希望能唤醒,能唤醒死亡,我希望听到男孩放声大哭,然而却没有,隔了一会儿,我又听到男孩清脆的声音 ,力气很大“妈! 妈!”我始终没往诊室里看一眼,也没去想象是怎么的场景,便起身离开了急诊室 回了住院部。

回到病房 ,我收拾着出院需要的一些票据,整理行李,母亲问我情况怎么样了,我告诉母亲:“还在抢救,估计够呛,民政局和派出所来人了,我帮不上什么忙。”旁边的老太自语道:“真是黄泉路上没老小,那么年轻 还有那么小的娃娃,人世间这事啊,唉··········”母亲便接着老太的话又聊起来,聊着一些亲戚邻里间发生的悲怆事件。

夜已深去,母亲也困顿了,我却全无睡意,便独自出来散步。

夜风清凉,散步间 我突然想再去看看那男孩,转身往急诊方向走了几步 又转身折回了,我没有想是什么道理让我去或者不去,仰头看了一眼夜空,这一夜,星光格外明媚,明媚的暧昧,却不顾这悲绝的人间疾苦。

2017 05 26于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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