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几次去时,她还硬朗些,坐在床上同我侃侃而谈的同时还看见她眉宇间的雨,湿润着她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间大病缠身,也无法锈蚀她平生的勇气。
那时周和还可以同我讲起她近来读过的文学,尤其提到了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调侃起自己如今已经期限不久,正知其中滋味。于是她说,不如就把这命不久矣的光阴挥霍掉。我皱着眉打断她,不准她说起这种晦气话。她却只是笑笑,告诉我最近在记写自己的病录,每天做什么,都写在本上。她从枕头下面抽出笔记和《树犹如此》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她指骨间薄如此书,悲悯之心才由此不休。
笔记扉页写,最好快马加鞭,赶在风尘前。她的字乏了,远不如健康时构建的牢固,末尾颤抖了一笔,仿若气息即将归去。周和明了我心所想,于是暂且只许我看前两月的记录。她说,前两月身体仍然康健,到发觉病后,才开始逐渐坍塌,于是连带着命中荷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要一-并归位的了。想她生时正炎热当头,如今却要忍痛淡去痕迹,我默默不语。字里行间,细雨丝丝,比不上我与她之间所无法触及彼此的纸页。离开时我欲留下一笔钱,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死活不肯收下,我不好与她争夺,怕伤及她本就枯瘦的本体。但我仍然偷偷给她放下了。尽管我也.许无法完全医治好她的病,但我总是要替自己寻找一点心理慰藉。事后我打电话给周和母亲,电话里,她母亲说,你要多多来呀,一定要多多来呀。
自我忙后无暇去看她后,她便时不时与我通话。电话里,听声音不觉得太奇怪,因此心里也总有一线希冀,望她身体好转,回到我们最初认识时,她身上不褪色的澎湃诗情。我时常还替她买一些书寄去,前些日子还拜托我一定要买下《半生缘》。那本书我读过,许多年过去仍居我所爱之首。可我不知道,周和已经是在暗示我,她时日无多,劝我先行放下。
《半生缘》寄去后半月,收到了她的短信。口吻么,不像是她的。只说隔天要我前去,望我一定要来。不知怎么,那一刹,心空去了半截,只剩下“半生缘”三个字在那里伶仃地互依、哀叹。于是不等隔天,下班后我便独自开车一百公里,于凌晨一点到达她的住处。
原来她早已转入医院,住处是她母亲为她守着。谈起周和近况,她母亲说,情况早已不容乐观,照顾她的这几个月,夜里总听她咳嗽得要命,隔天问起来还说是我听错,她竟然还说,要我不要挂念,倘若她死去了,也还有妹妹在,不必担心。“我怎么才能不担心,泪整夜整夜地掉,我真怕呀,真怕。”说着,眼睛晶莹起来,泪整颗整颗的砸在薄衣上,砸得我的心也生疼生疼的。而此时的我已无法安慰,由着.她母亲自由宣泄,我也只在一旁,忐忑不安地陪伴着她的母亲。我们的手难得紧紧相握,恍然之间,周和就在我眼前。
是的,梦里、眼前,我怎么都无法再看清的夏季。周和去世后,我和她的父母有了一个唐突的告别,临行时将周和生前的笔记和《树犹如此》、连带着我刚寄去不久的《半生缘》一并给我,告诉我说也许只.是缘分到了。我只怨起命运不公,无法给予她一个完整的中年。回到家后我看起笔记,自她发觉病后,身体机能严重下降,药物已无法阻断病细胞的扩散,有时痛到连哀怨也说不出口,只紧紧咬在牙关。待病痛过去,话便碾细了,吞了。苦的、酸的,这些她都不曾亲口告诉我。有时对她的坚强,我也是恨的,可是她的痛我无法分担,便只好忍痛看生命的凋零。
文/周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