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

      下午四点，教导处。她诚惶诚恐地敲了下门。进来，里面的人说。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孩子班主任的座位旁，老师正在和其他孩子说话。

        “老师，听我家孩子说你找我有事？”

        老师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哦，是某某家长对吧？”转头向刚才说话的孩子：“把某某同学叫过来。”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试卷：“上面的签名，是您签的吗？”她看了下，笔迹跟她的相似，但下笔的力度还是有点差别。如果不细看，还是能蒙混过关的。她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老师继续说，“这张卷子你没有见过吧？”她仔细地看了下试卷，卷头写着孩子的姓名，学号，分数那一栏写着89，但一眼便能看出，那个数字8，曾经是个3。“这位家长，你先别激动。孩子的事情我们慢慢教。”她知道那是老师怕她在学校里打孩子。之前孩子班里有同学被家长在学校里打屁股，即便她没有念过心理学，也知道这会给孩子落下什么心理阴影，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

        孩子进来了，却犟得像头牛，一句话都不说。老师在滔滔不绝地说教，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楚，老师训的是孩子，还是自己。

        怎么会这样？从小她就教育孩子要诚实，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好机械地点头，一边附和着老师，一边道歉，直到孩子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哭了，就是知道错了，她心里面想。老师看训得差不多了，停下来喝了口茶：“今天就是这个事，你们家长回去也好好教育一下吧。”她点了一下头，拖着孩子离开了。

        “他真多事。”这是孩子离开学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

        “我又没有恶意，又没有伤害到谁。他不说话也没人把他当哑巴。”孩子慢悠悠地说到。

        “这话你跟谁学的？”她气的发抖，停下来质问。

        孩子也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从小到大妈妈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你都忘了吗？刚才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知道错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你今天不光撒谎了，还不认错，甚至连自己错了都没有认识到，你还说没伤害到谁？你伤害妈妈了，伤害了我对你的信任，你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又怎样？随便吧，你们说啥都对。”孩子又慢悠悠地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留下她呆立在原地。

        她懵了，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打不能打。看着孩子慢慢远去的背影，她不停地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8岁

        “哎哟，老头子，回去换件衣服。”

        “换什么，这件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换一件普通点的，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很有钱狮子大开口。”

        她和姐姐在厨房忙活，两人对视一笑，没有说话。妈妈的那点小心思啊。爸爸进了房间，换了身普通的衣服出来：“这可以了吧？”

        “再旧一点的有吗？”

        “那我把昨天扔了做抹布的那件穿回去？”

        “那倒不用，太夸张了。”

        外甥从姐姐的房间里面出来，搂着她爸的脖子：“姥爷姥爷，小舅什么时候带舅妈回来？”姐夫跟在后面：“别瞎说，事还没成呢。”

        弟弟拍拖多年的女朋友终于答应了结婚，今天把女方家人带来谈婚事。本来这种事情，外甥太小不应该参与，但孩子无聊，硬要过来一起听。众人熬不过，便随他了，但姐姐特意嘱咐他不要乱说话。

        “你女儿我们都真的很喜欢，但礼金这么多，我们真的拿不出来。”妈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哎呀，这个数真的不多。我不像你有两个女儿，你收了两次礼金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嫁出去以后，我们家就没人帮忙干活了。而你们家多了一个劳动力，你想想那点钱，按我闺女六十岁退休算，平均下来一年是多少钱，一个月又多少钱，有时候我真恨自己没生个儿子呢。”对方寸步不让，而那种把自家孩子当成牲口一样买卖的势利嘴脸也让她恶心。

        “哎呀你是不知道，我这两个女儿虽然都嫁出去了，都是赔本货啊。”妈妈说完指了指她：“你看这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没敲钟先进了饭堂，一分钱没捞着，还贴了不少嫁妆。”这倒是实话，当年妈妈也是狮子口大开，男朋友实在给不出，于是两人做了个既成事实逼妈妈就范。也因为这样，晋升老公后丈夫一次也没陪自己回过娘家，而这事她也没少挨骂。

        妈妈又指了一下姐：“这个还好一点，不过老公没出息，只是个开车的，当年收的礼金都变成嫁妆收回去了。”当年发生的事她还记得，她敢起誓这并不是实情，但她没有说。

        外甥听到车以后突然来了个精神：“我爸爸开的是好车呢！”对方一听，眼前一亮：“小朋友，能带我去看看吗？”

        “就是停在对面那辆。”

        “闭嘴，别多事。”姐姐训斥道。

        “公家的公家的。”姐夫连忙掩饰。不过这个说法连她都觉得牵强。那是一台高档的SUV，并不是常见的商务车型。

        条件没有谈妥，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给自己孩子打电话时，旁边姐姐的房间传来吵架的声音：“我只有这个弟弟，我不帮他谁帮？”

        “我给你家的钱够你弟弟纳妾了，钱的事不要再找我！”她过去把外甥带过来自己床上，听着他们吵到后半夜。外甥很乖，即便没有睡着，也没有哭一声

        第二天起来，姐夫已经不在了。“临时有任务。”姐姐不咸不淡地说，她也识趣地不再问。

6岁

        “叮咚”，门铃响了。他把老婆的姐姐一家三口迎了进屋。

        “你妈没来？”

        “没有，她说约了朋友外出。”他听了后长吁了一口气。大姨子一家的到来他十分欢迎，只是对着自己丈母娘，他素无好感。

        他儿子今天满周岁了，根据老家的习俗，要在今天“抓周”。大家准备抓周需要的物品，外甥第一次看见这阵仗，很感兴趣，不停地问东问西。大姨子也是有问必答，笔就代表以后会当作家，印章代表以后会当干部，书本代表以后会当教授，玩具枪代表以后会当军官，算盘代表以后会当老板……外甥这个摸摸，那个也摸摸。小孩子总是对什么都好奇，他摸摸外甥的头：“你那时候摸了什么啊？”

        孩子转头看了下父母。“摸了印章。”孩子爸爸答到。“好耶，我长大能当个干部呢！”外甥兴奋地叫到，还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大家看着他哈哈大笑，小孩子也不恼，装作一个干部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从这头走到那头，嘴上还念念有词：“这个问题啊，我们要牢记一个什么，坚决执行两个那啥，做到三个这个……”大伙已笑弯了腰。

        媳妇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儿子抱了出来，放到那一堆准备好的东西前面。刚洗过的孩子小脸红扑扑，带着一阵沐浴露的香味。因为天气热，只穿了一件单衣和一条开裆裤。孩子坐在床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但没有伸出手。大家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孩子抓个什么，他举起手机打开录像，记录下这值得纪念的一幕。最后孩子低下了头，发现自己两腿间的小东西。

        气氛顿时尴尬了下来。最先发笑的是外甥。“他抓了小鸡鸡！”孩子一边笑一边大喊：“那他以后会当什么？”他看了眼大姨子，只见她铁青着脸：“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外甥仍旧不依不饶：“你们不是说抓了什么就会当什么吗？”

        “这只是一个说法，不是真的。”大姨子说到。外甥听了后发飙：“我长大了也当不上干部了？妈妈骗我，妈妈坏！”说罢眼泪就流了出来。大姨子把孩子拉到一旁：“这只是一个传统，一个寓意，大家说这个没有恶意，也没人受到伤害，所以不算说谎，明白了吗？”

        他借故走出去抽根烟，烟盒却空了。走到家楼下的烟酒店前，老板刚从里面打开闸门，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板，来一盒烟。”

        “好咧。”

3岁

        今天他非常高兴，一是因为他不用上幼儿园，二是因为妈妈的闺蜜来家里做客。阿姨买了好吃的糖果，他坐在一旁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在听大人们的谈话。他已经三岁了，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大人们说的每一句，他都听得仔细。爸爸从房间里面出来，跟阿姨打了个招呼：“哟，额头怎么撞了个大包？”

        “别提了，那天坐公交，没扶好一个急刹车撞的。”

        “这样啊，下次要小心了。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爸爸说完就出了门。两个大人说了半天，说了很多话，有些他能听懂，有些话他每一个音节都知道，但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这样他吃完了一颗糖。他还想吃，但不会剥开包着糖果的彩色纸，便拿起糖果去找妈妈。

        “小宝贝这个好不好吃啊？”妈妈一边剥糖纸一边问。他看着糖果点了点头。

        妈妈把糖果递到他的面前：“让我吃一口可以不？”他看了妈妈一眼，羞涩地边笑边摇了摇头。

        “别这样嘛，你让我尝一口看看，如果好吃的话以后妈妈给你买，好不好？”他扭头看了一眼剩下的糖果，又想了一会儿，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是我的乖宝贝。”妈妈把他搂在怀里，“妈妈不吃，你吃吧。”边说边把糖果塞进他的嘴里。他又把糖果从嘴里拿出来，固执地想塞给妈妈。“好了，好了，去玩吧，妈妈和阿姨再聊会儿。”妈妈把他推到一边，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啦，别哭啦，来，我们看电视。”妈妈边说边打开电视机。电视里面播着卡通电影《木偶奇遇记》，看到小木偶鼻子变长，他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那天吃过晚饭后，他过去问正在看电视的爸爸：“爸爸，爸爸，我是木偶变的吗？”

      “当然不是。”

      “那我如果说谎鼻子会不会变长？”

      “有可能哦。”

      “那我是哪里来的？”

      “哎呀，问你妈去。”爸爸把他打发走后，他走到厨房门口，妈妈正在洗碗。

        “妈妈，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笑了笑：“知道咱们家路口那棵树吗？那里以前是一个垃圾场，有天夜里爸爸和妈妈回家，听到垃圾堆里面有声音，一开始以为是小猫小狗呢，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小婴儿。爸爸妈妈就想，如果被猫猫狗狗叼走了怎么办呢，于是就把他带回了家，养啊养啊，就养成这个样子。”妈妈边说边用满是泡泡的手指刮了他的鼻子一下，鼻尖留下了一团泡泡。

——End

（这是玩票性质的一个系列短文的第十篇，这系列短文我会遵从以下几个原则：

1，由4篇篇幅相近的小故事组成

2，每一个故事都与前后故事相关，而第一个故事也与最后一个故事相关，达成一种伪环形叙事的效果

3，故事都是些小人物的故事，不出现任何人名和地名，因为这些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身上

4，触及一种不正常但却能被约定俗成地接受并被视为正常合理的事情。

希望通过这个系列表达出那些人们认为是事不关己的事情，最后都会影响到自己。如果喜欢可以点赞，如果希望看这个系列的其他作品可打开正文后文集《四段式伪环形系列》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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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的前九个故事我都说这是一个“临时起意”的系列，如果从时间上看会发现第一篇和后面的篇幅相隔时间稍远，因为第一篇属于追封的性质，真正打算要写这个系列是构思第二篇时的事。既然故事已经写到第十个了，我便把临时起意四字改成玩票性质。关于原则二：伪环形叙事模式，和原则三：不出现人名地名，分别致敬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和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而作为这个系列的第十篇，每个小故事分别都会和前面其他篇幅的某一个小故事有关联，算是一个小彩蛋吧。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