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原来我们一直都活在一个乐衷于说教他人的时代。
你去上班,领导总是说教你的工作方式哪里不对;下了班,老同事说教你应该如何在职场得心应手;回到家,父母说教你生活状态怎么如此萎靡;你的爱人,也试图从说教你中获得更强势的立场;甚至你去趟医院、去趟局里,也有人说教你如何才是成文的规矩。
不是你在费尽心思地说教别人,就是别人在苦口婆心地说教自己,每个人都试图在说服对方,而且乐此不疲。
我现在才觉察到这些,而杨德昌在20多年前就已经在《独立时代》里,就已经将这种社会风气批判的淋漓尽致。
在百科的介绍里,说这部影片里囊括了同学、同事、同党,官场、情场、商场,婚姻、爱情、同居,政治、娱乐、文艺等等复杂的故事线索。当然如果第一遍没办法细致地看下来,可能真的无法从中看出这么多倪端,但杨德昌厉害就厉害在将这么宏伟的故事线路梳理的如此井然有序。
他曾经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用一宗杀人事件还原了60年代初的台湾社会状况,这次他又用《独立时代》揭露了90年代台湾富裕起来后浮躁的社会。这也是我对杨德昌倍加敬佩之处,因为他总是以微不足道的人际对话,产生四两拨千斤的社会情感共鸣。
杨德昌也在通过这部电影,在向世人说教。只是他的说教让人心甘情愿接受这次精神理疗,我们仿佛在电影里的每个角色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电影的场引用了孔子《论语》里子路篇的一段话: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意思是:孔子到卫国,冉有给他驾车。孔子说:“好多的人啊!”冉有问:“人多该怎么办呢了?”孔子说:“让他们富裕起来。”冉有又问:“富裕了又该怎么办呢?”孔子说:“教育他们。”
孔子是最伟大的教育家,他与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一生都在说教的路上。在这部电影里,孔子被杨德昌设定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困局——《儒者的困惑》:孔子投胎回到自己儒教发明的世界,他成了受所有人欢迎的人,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这套待人处事的办法都是装出来的。
其实杨德昌是在抛出了一个难题在苛责世人:为什么一个真正真情实意地去教育世人的伟大思想家,他以最真诚的面貌去展现给世人,去普渡世人,却被人认为是装出来的呢?
在电影里,我们看到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在说教别人,暗藏的却是自己的利益和心思:
阿king的智囊下属larry,总是拿着个人的情感和政治理论去说教他,教他如何应对未婚妻melly的情感关系,教他怎样处理公司的事物,但实则是在谋取自己的前程和人生;
标榜自己是艺术家的戏剧导演小波,他占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在电影开场就在讨论会上谈民主、谈大同,谈票房、谈艺术,看似条条大道理,却只是浮夸的自我炫耀。在遇到强势的人时,只是个软弱的人。
甚至小明和琪琪、melly和阿king、小凤和larry这三对情侣,在每一次争吵也都是说教式的争吵。他们都在试图通过摆明自己的立场,找到有力证据来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所做的事情是对的。而唯一的目的,仅仅只是让自己避免成为错的那个人。
就如同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其实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他们每个人的说教都在标榜为对方好。仔细想想,现在我们情侣之间的争吵不都是这样吗?每一次的争吵都是说教式的争吵,都只是试图在说服对方,从来没有去考虑对方的感受。甚至包括了泛泛朋友间、同事间、领导下属间,有时候的安慰,好像都在说为了你好,却从来没有换位思考。
在电影里更可笑的一点是,他们在认为自己对的同时,却试图在都市的欲望中寻找暧昧的乐趣:小明和melly发生一夜情,laryy试图占melly的肉欲便宜,小凤去勾引小波……而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心安理得的。
在电影里,我觉得活得最累的就是琪琪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在生活和工作中活成了自己样子的人。
她斯文、大方、温柔,见人总是甜甜的微笑,即使这是最真实的她,但她的朋友、上司却都认为这是装出来的样子。她遇到了和杨德昌设定的孔子一样困境,就是如何用真诚去面对这个社会。
可是当所处的职场、生活里,都是虚伪的,带着面具的时候,她又如何让人理解不合群的真呢?当每个人已经习惯了冷漠的样子、事不关己的样子、冷淡面容的样子,像琪琪这样对每个人都嬉皮笑脸,反而变成了假面的人。
现在又何尝不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去相处表露在外人面前对方的样子,当遇到一个另类的真正的自己的人,反而他的真变得虚假了。
如电影里所说:“感情已经是一种廉价的借口的,却装的比真的还像。”
其实电影最后一幕我挺释怀的,琪琪和小明在那样歇斯底里的争吵后能放下包袱敞开心扉地聊一次。
小明说:“以前我们讲话每次都好像在吵似的,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可能也只有冷静下来才会明白当初那样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说教式观点是多么的可笑而幼稚。
好在最后他们都冰释前嫌,当电梯门打开,他们心照不宣地出现在彼此面前,相拥,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暖心的感动。
最后提一点,杨德昌是我最喜欢的台湾电影导演。作为宗师级的电影艺术大师,他在驾驭电影语言的娴熟上真的出神入化。
不管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还是这部《独立时代》,在剧情走向和人物设定上都非常的零散而复杂,这两部影片里的故事支线都非常多,看起来好像是刻意在扰乱观众的视线,杨德昌却在如此宏伟的叙事中,将他想表达的事物和观点回到最初的原点,引发观影者各个方面的思考。
而《独立时代》突出的是,它反映的是更接近于我们现今社会的现实。杨德昌并没有故意在影片中制造冲突和高潮去强化电影的观赏性,而且脱离了线性的叙事风格,在平庸的饮食男女生活交流中,不断地去揭露金钱欲望社会的人性弱点。
当电影里角色一个个走向极端,当每一句掷地有声的台词一一说完,当故事回到原点归于平淡,在世人中内心的脆弱和虚伪也就溢于言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