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颠簸了一个晚上，走走停停，终于到站了，这个年头，能坐趟绿皮车回家也算是温故而知新了。来到大巴车站的时候，天刚微露晨曦，汽车站没有开门，周围的店铺也还在沉睡。刘军打了一个哈欠，向难得路过的一个行人借了火，点燃了一只烟。晓羽看了他一眼，有种想把双手捂在香烟上烤火的冲动。

“还要坐多久的大巴车？”晓羽戳了戳冰凉的双手问道。

“两个小时吧。”刘军蹲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烟雾。“完了还得走10余里的山路。”他补充道。

晓羽吐出一口浊气，将挡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吹动了一下。一夜没有洗漱，浑身像是糊了一层橄榄油“上当了！”她叹息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军在回来的路上心中也一直嘀咕，老师没找回来，带回了这么个大姑娘，村里人还不知道说什么闲话，自家的媳妇也不知会不会闹腾，解释起来又费劲，他也开始想打退堂鼓。

“一条道走到黑吧！”晓羽叹了一口气，内心却有种不服输的倔强。冥冥中她在和奚太太叫着一股劲儿，她想要她知道：离开熟悉的城市，她照样可以生活的自在；淡泊繁华和名利，照样可以发现快乐。

果然又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又走了足足十余里山路，才来到这处名叫花塔村的地方。她后悔应该开车来的，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等待和弯路。

学校是座二层小楼，算是这个村子中，唯一的楼房了。刘军校长将第二层角落的一间教室整理出来，算是晓羽的新家。

学校环境虽然极其简陋，但山里的空气却清新如洗，负氧离子足够丰富。楼房的四周杂草丛生，老树枝繁叶茂，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碧空万里如洗，云淡风轻微拂，精灵般的昆虫和鸟儿们，隐匿着自己的行踪，却肆意妄为的歌唱着，呐喊着，夹杂着柴门犬吠的声音，组织成了一幅关于山间春色的四维美景。

不出意外的事，当晓羽跟着刘军来到这小破村时，在不大的村里确实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三五成群的议论和揣测，话题基本围绕着关于她的来历，她和刘军的关系，她的过往，她的长相和穿着......这些话题像是一阵风，席卷而来，又很快消失无踪了。

农村吃的清淡，用的朴素，手机没信号，电脑没网络都可以忍受，最让晓羽吃不消的大概是缺水问题了。在这样一个严重缺水的山区，每逢下雨便是一场接水的狂欢节，大盆小盆，大瓮小缸，甚至锅碗瓢鹏也会被派来凑热闹，只要能盛水的家伙，都可以拿出来接水，谁都不知道下一场雨什么时候到来。接到的雨水全部保存起来，澄清了洗脸、洗脚、洗衣服、洗床单......总能派上用场。村里人已经习惯了一周洗一次头发，一年洗一次澡。

“会不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身后刘军校长突然问道。

“有一点！不过如果能好好洗个澡情况会好些。”话虽如此说，但能够如此生活一段时间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体验。

“这些大山有一种魔力，会让你觉得很渺小。”刘军望着学校对面巍峨的大山说道。

原本计划休息两天再开课，可是孩子们早已等不及了。她在宿舍正整理东西，听到了操场上孩子们喧闹声，凭栏望去，见一群大孩子后面跟着几个小孩子，追赶嬉戏。

这是她的学生，她突然感觉十分新奇，又觉有些羞涩，她迟疑了片刻，缓步走下台阶。孩子们看到她，先是停止了追逐，立在了原地，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一点的孩子，谁都不敢再往前一步。她走上前，在打头的一个个子最小的孩子面前躬下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亲切地问道。

“我叫温¥%&%¥”孩子说的太含糊，太小声，以至于晓羽只听清了前三个字，但也不确定对不对。

“能不能说得大声一点，老师听不清。”她像孩子一般，撅起了嘴巴说道。

“他是傻子，说不清话。”旁边一位稍大一点的男孩嚷道，可能正值换牙期，说话的时候，显出一个很大的缺口。

“他叫温小凡，你叫他小凡好了，他这里有点六七不分。”身后的刘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她意识到，周围人的话语，很有可能会刺伤到这么幼小的心灵，赶紧蹲下身子，握起男孩的小手：“原来是小凡呀，我叫晓羽，我们都有一个‘小’字，真是有缘！”小男孩有些局促不安，但是能够与老师同时拥有一个“小”字还是很美好的体验，他心里开心得像盛开的小花一样。

“老师，我叫许世文，今年六年级。”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大方介绍。

“我叫许世萌，是他妹妹，今年三年级。”旁边扎着散乱的辫子的小姑娘说道。

“我叫高艺博，他叫许少康，我们都是一个班，六年级。”看似调皮一点的男孩，不忘将旁边的男孩也介绍了一下。

“你们好！”她笑着说道，名字却一个都没有记住。

“我叫徐胤钰，是三年级的学生！”穿着红布衬衫，略显单薄的一个小姑娘说道。

“我叫于昊森，现在三年级和她们一个班，后半年四年级。”小男孩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叫于昊菲，我是一年级，他是我哥哥。”另一个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说道。

“一共八个孩子，基本集中在一年级、三年级、六年级。晓羽老师，这就是我们学校的全部学生了。”刘军最后归纳道。

八个孩子，分三个年级，看样子语文、数学、英语要全科带，她心中暗暗叫苦，但看到孩子们单纯期待的眼神，她微笑着轻挑了一下眉毛。“好！我们的队伍短小精悍，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咱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刷刷的喊道。

“晓羽老师远道而来也很累，需要休息，今天，你们也见到老师了，就别打扰晓羽老师了，去别处玩出吧，明天记得都别迟到。”刘军说道。

孩子们又逗留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整个下午，晓羽收集齐了三个年级的所有课本、教科书和原先孩子们的作业，细细翻阅，制定了周密的教学计划。

第一天上课，孩子们显得非常兴奋。她为了对每一个孩子加深印象，故意将第一节课设为了关于梦想的主题班会。

八个孩子顿时活跃起来，课堂的气氛十分热闹，原本的生涩和局促瞬间放开了许多。

六年级的高艺博首先发言：“我的梦想是去城里生活，住楼房，玩电脑，一年可以买很多双鞋。”发言结束，全班一阵爆笑，不知那个孩子在笑声中用一口土话调侃道，“这算哪门子梦想？”

“好像只要努力一下，还是很容易实现的。只是玩电脑、买鞋这样的事儿就不用在梦想里凑热闹了”她的话音刚落，孩子们又是一阵哄笑。

“老师，不容易实现，住楼房首先就很难，玩电脑和买鞋子都很关键，不能略去。”高艺博反驳道，声带显然是在发育，处于变声期，声音显得有些嘶哑。“那些城里笑话我们不懂高科技，不会上网打游戏，还嘲笑我是光着脚走路的人了。”

“可是你现在也并没有光着脚呀？”她纳闷地问道。

“我只是隐喻而已嘛！”听他这么解释，自己反倒有点囧，而名叫高艺博的男孩却显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她暗想：“现在的孩子，真不好对付”。

“老师，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足球明星，像梅西那样。”举手发言的是许少康。

“了不起，相信你会实现的。”她对那孩子竖起了大拇指，向来对足球提不起一点兴趣的她，不过是对‘梅西’这个名字略有耳闻而已，知道是巨星但并不确定是阿根廷队还是葡萄牙的，反正不管她什么事儿。

“你呢？许世文？”她也奇怪，自己怎么脱口而出呼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或许是他样子够斯文，显得格外乖巧懂事的缘故，这样的学生向来是最讨老师喜欢的。

“我的梦想是进入省里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去北京航天航空大学，探索宇宙的秘密，寻找外星文明。”他说的沉稳、思路清晰，尤其是‘文明’两字，用得恰到好处，这话不像是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倒有些大人的口吻，总之，这又令她对着孩子更加刮目相看了。

“你的梦想由近及远，那么宏大，连老师都肃然起敬了，只是——”她原本想说，外星文明未必是好的，或许也充斥着贪婪和凶残，可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

“只是什么？老师？”孩子瞪着眼睛，期待她的下文。

“只是——需要加倍努力才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切换成一种鼓励的口吻。

“老师，我明白！”许世文坚定地说道。

“你呢”她转而对许世文前排穿着红布衬衫、扎着小马尾的女孩问道

“我的梦想是当明星，像JJ那样的，”徐胤钰柔弱的声音说道。

她并不太清楚小女孩提到的那位明星，但是当明星听说是时下许多孩子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可以从早到晚，畅游在书的海洋里。”于昊森按耐不住了，也抢着答道。

“嗯，看来你一定是个小书虫吧？”她笑着问道。

小男孩腼腆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看着把弄橡皮的温小凡，她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小凡的梦想是什么？”

温小凡立刻显得有些局促起来，以为老师要批评他，小眼睛胆怯的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最喜欢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喜欢晓羽老师。”小凡说的极其含糊，说完羞涩的吐了一下舌头。

全班同学都被逗乐，晓羽也被这孩子一句话引得心里暖暖的，“老师也喜欢你。”

“老师，你的梦想是什么？”高艺博喊道。

教室立刻静了下来，孩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她心中立刻泛起了漪涟：恍然想起，自己也是曾经有梦想的人，只是如今也变得迷茫了。

“老师的梦想就是为你们实现梦想注入一把力量。”她用微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酸楚，以她此刻的身份，这样回答看似没毛病。

那一堂课，她为孩子们讲了一个关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故事。她知道，在这样的大山里，教学资源就像水一样缺乏，消息又闭塞，想要实现梦想，并非易事，除非有高度的韧性和超凡的自学能力。从小培养起他们的自学能力，是她作为这里唯一的老师，能够为孩子们想到的唯一的成才之路。

刘军夫妇似乎对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住在学校很不放心，夫妻两人还带着三岁的小女儿甜甜一起搬到了学校门口的两间门房里，充当起了护花使者的角色，还开起了炉灶。

晚上，她匆匆吃过一口饭，留下了三个六年级的孩子，为他们补习功课。没想到其他的五个孩子晚饭后也陆续跑回了学校，默默陪着她们，大点的孩子们在静静地看书，小一点的两个孩子则是画画或着做着手工。

她没想到，孩子们都如此依恋她。比起都市的喧嚣和浮躁，她更喜欢这片净土。此时此刻，她有一种不一样的存在感，与几天前还在思考活着的意义的那个心境相比，而今有种如获新生的错觉。

一个月下来，和孩子们越来越熟识了，书本的知识似乎根本无法满足孩子们求知若渴的心灵。这个周末，小羽计划去趟县城的图书店，采购一些图书和资料回来，同行的还有刘军和许世文。

山深谷幽，小路崎岖不平，相比刘军和世文轻车熟路，晓羽则深一脚浅一脚，艰难了许多。幸亏世文懂事，遇到险路，紧紧招呼晓羽，而刘军则一路唱着本地的山歌，很是放飞自我。

“老师，您喜欢唱歌吗？”世文问道。

“喜欢啊！”

“喜欢什么歌？能给我们唱一首吗？”

“来一首，来一首。”刘军不失时机的开始起哄。

“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唱的不好听可以捂住耳朵。”晓羽清了清嗓子，

        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

        当你迷失在路上，能够看见那灯光

        不知不觉把他乡，当做了故乡

        只是偶尔难过时，不经意遥望远方

        曾经的乡音，悄悄地隐藏

        说不出的诺言，一直放心上

        有许多时候，眼泪就要流

        那扇窗是让我，坚强的理由

        小小的门口，还有他的温柔

        给我温暖陪伴我左右

        .......

声音在山谷中悠远回荡，二人沉静中温柔而又略带伤感的歌声中，默默地前行。

一曲唱罢，刘军率先打破了沉寂，率先拍手叫好，之后世文也用力拍起了双手。

“真好听！好像天外之音一样。老师，这是谁的的歌？”

“一位清华才子。”她答道。

“哦，回头我也找他的歌听听。”世文道，大概是听出这首歌曲中浓浓的思乡之情，他接着又问：“老师，您的家乡是哪里？”

“和你一样，也是这里啊。”

“这里？”世文一脸愕然“神泉？”

“嗯”

“神泉哪个地方？”

“县城里”

“是吗，那您的父母现在还在县城居住吗？”他毫无顾忌，天真的问道。

她被问住了，正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刘军忙岔开话题：“这段路难走，晓羽老师你当心些。”回头又冲着世文史了一个眼色，世文见状，只是一脸茫然。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很小便成为了孤儿。”她淡淡地说道：“你们的土话，我都能听懂，甚至还能说上几句。”

“真的，那您给我说几句听听”世文开心地喊道。

“慢些鲗，当心跌的给来”话音刚落，三人都捧腹大笑起来。

“您说的是县城的土话，泥土气息还不够。”刘军在后面打趣道。

“这十里山路坑坑洼洼，为什么不走公路？”一段陡峭的山坡爬上来，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太绕远了，少有车出入，搭不上便车，只能抄近路走了。”刘军回道。“守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了，有本事的人早就离开村里了。”

这个问题不用说，小羽也早就看出来了，这八个学生都是清一色留守儿童，和老人们居住在一起，有的甚至一年只能见父母一次，孩子们在家庭教育方面原本是缺失的，而学校教育也不容乐观，想想他们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晓羽由衷为他们可惜。

“世文，你的父母是在哪里工作？”

“他们在省城里经营着一家饭馆，我和妹妹寒暑假会去和他们住一阵子”世文道。“所以，我想努力考入省城重点初中，那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们。”

“了不起！我还记得你的理想是探索未知的宇宙，计划也很周全。”她称赞道。

“世文这孩子，是我们学校多年没有见过的出色孩子了。几年前有个孩子和他极其相似，那个孩子尽然在学校半年没有老师的情况下，还考入了省城实验中学，现在上了一本，哈工大。”

“他是我的偶像。”世文道，显出一丝自信的笑容，却没有丝毫骄傲的样子。

“这样的孩子天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自学能力。”她感叹道。“世文，学校没有老师的那段日子，你是怎么安排时间的？”

“没什么特别，和往常一样。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已经学完了六年级所有的内容。暑假快开学的时候，我去省城一所小学的附近，买了很多教辅书和练习题。结果，一个学期就轻松做完了。寒假的时候，我借来了初一的书，初一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我都看懂了。现在重点中学录取考试的时间快到了，我最近再查缺补漏，翻翻以前错过的地方。”

“哇，你简直是老师的偶像。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有存在感了。”她开心地打趣道。

“老师，您非常重要。就像您刚刚歌里唱的那样。对我来说，您就是那扇窗。”世文着急的说道。

晓羽心中一怔，内心暗暗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和使命。

“老师，您是大学毕业吗？”世文问道。

“嗯”

“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聊到了山外，下了山，搭乘了一段公交车，终于到达了县城最大的一家书店。

选好了三个年级的教辅书，又为不同年龄的孩子选了许多课外读物，世文选了三本宇宙探索杂志，她将一本《三体》和《黑暗森林》送到世文面前“推荐给你看看。”

“哦，这是什么书？”世文接过来，随口问道。

“一本科幻小说，和宇宙和外星文明有关，至于这本《黑暗森林》像是大刘的新作，应该是《三体》的续集吧，我也没来得及看。”她回道。

“大刘是谁？”世文问道。

“看过书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将两本书放到了购物篮里。

不大的图书店，各种类型的书籍倒是齐全，仔细查看着眼花缭乱的书目，她心中默默盘算：沈石溪关于动物系列的书她也是听说过的，语言生动、活泼，孩子们都很喜欢，她随手将一本《狼王梦》和《第七条猎狗》放入框内。又看到曹文轩的《草房子》，翻开了几页，看到书中的油麻地小学，桑桑刻骨铭心的小学生活画面，纯情而朦胧感情世界，倒像极了花塔村小学的情景，料想孩子们定会产生共鸣的，于是也放入框中。继续向前浏览：《水浒传》、《西游记》和《不一样的卡梅拉》绘本倒蛮适合一年级那三个小不点，她取下来放进书框......

最后，她来到成人区，瞥见了那本《肖生克的救赎》在极不显眼的角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许久无人问津的样子。对她来说，这是一本充满故事的书：记得在初到孤儿院的那几年里，她对“生”几乎失去了的兴趣和勇气。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所在的中学去那所孤儿院参观，这本书也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送她的礼物。对于这样的礼物，她并没有兴趣，知道这不过是那些生活在幸福的象牙塔中的孩子，为表现自己的爱心和风格，流于形式的一种馈赠而已。后来，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本书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原点。

“选好了吗？”刘军走过来问道。

“哦，差不多了”

“这么多？”

“是多了些，出来一趟不容易，我来结吧！”她低头看了看，已是满满的一筐了。

“那倒不必，我结好了。”刘军道。

“就当我送孩子们的礼物，你养好精神，准备着背就行。”她打趣道。把这么多的书背回山里去，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时间还早，晓羽提议去她儿时的住所附近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