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卡尔·罗杰斯
如果我以一种带着面具的方式与他人相处,维持一种与内心体验不同的表面的东西,于人于己毫无帮助。
在我生气和不满时,做出一副平静和友善的样子,是没有用的;不懂装懂,是没有用的;在某一时刻实际上充满敌意,却装作一个仁慈的人,是没有用的;如果实际上既害怕又缺乏信心,却做出非常有把握的样子,是没有用的。总之,当我感到不舒服,却装出一切都好的样子,那毫无益处。实际上,我在个人关系上所犯的大多数错误,我对于别人无所助益的大多数情况,都可以用一个事实来说明,即出于某种自我防御的原因,我的表面行为与自己的实际感受背道而驰。
当我以接纳的心态聆听自己时,当我能够成为我自己时,我感觉自己会更有效力。
常常有人这样问我,"人们究竟因为什么问题前来咨询中心求助于你和其他心理顾问?"对此我总感到难以答复。我只能说,他们有着你所能想象的任何一种问题,而我唯一敢肯定的是,那是你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例如,有学业上一败涂地的大学生;有被婚姻弄得苦恼不堪的家庭主妇;有感到自己已经濒临精神崩溃或精神病变的人;或是某个担任要职的专业人员,由于过分沉溺于性方面的胡思乱想而严重影响了工作效率;或是一个在班上拔尖的优秀学生,仅仅因为相信别人断言自己是无可救药的蠢笨而变得绝望呆滞;也有被孩子的顽皮行径搞得焦头烂额的家长;有活跃于交际场所的时髦女郎发现自己突然被一阵无可名状的沮丧心情所压倒;有的女性因为感到生活与爱情都正在从身边悄然逝去而万分忧虑,纵使她的大学毕业成绩优良也不足以补偿她失去的一切;有的男子则确信某些强大的邪恶势力正在积极策划阴谋,企图暗算他……我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列举出一大堆人们需要我们帮助解决的各式各样的问题,它们真可说是集各种生活经验之大成。然而,我对这种开清单的作法是不会满意的。作为一个心理咨询顾问,我很清楚,人们第一次向你诉说的问题隔上两、三个小时后就会完全变成两样,即便到了第十次来向你诉说时,问题还会变。现在你们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感到难以回答我们已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
不过,我已逐渐相信这么一个事实:尽管人们的问题包罗万象,错综复杂,但回答却只有一个而且非常简单。我们努力为咨询者创立了一种利于治疗的关系,这样,我们可以倾听他们诉说自己的经验。从许多咨询者的谈话中,我感到他们每个人其实都为同一个问题所困扰。人们主要诉说的问题可能在情境上有所不同,他们苦恼的原因也可能不大一样,有的来自学习,有的源于妻子,有的却因为某种恐惧心理等等。但是在所有这些差异后面,有一个人们共同探求的中心问题。在我看来,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心底深处反复自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怎样才能接触到隐藏在表面行为下面的真正的我?我如何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
一、变成自己的过程
(一)从面具后面走出来
看来每个人最希望达到的目标和他有意无意追求的不外是要变成他自己罢了。这里,让我先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种种烦恼来找我咨询时,我发现首先最好是努力与他建立一种可以使他感到自由安全的关系。我的目的是要了解存在于他内心世界里的感受方式,认识他的本来面目,并创造一种自由气氛,使他对自己的思想、感受和存在感到无拘无束,爱怎样就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样利用这种自由呢?
我的经验表明,他靠这种自由可以变得愈来愈接近它真正的自己。他开始抛开那用来对付生活的伪装、面具或扮演的角色。他力图发现某种更本质、更接近于他真实自身的东西。他首先把那些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识的用来对付生活的面具扔在一旁。在一次咨询中,一位年轻女人在对我描述她一直长期使用的面具时,她表示自己已完全不能确信在这种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伪装后面还存在什么她的真正自身:
“我正在考虑有关是非标准的问题。我不知怎么学会了一种窍门,我想,嗯,或者说是一种习惯,即老是想使我周围的人感到轻松自在,或使事情进行得一帆风顺。我们周围总得有些能息事宁人的和事佬吧,他们就像能平息海浪的油一样。无论是在小型会议上,或是在朋友们的聚会时,还是在其他什么场合,我总能帮助把事情搞得顺顺当当的,而且总是显得自己过得挺快活。有时,我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地提出与我真实想法完全相反的意见,因为我注意到如果我不这么做,负责召集的人就会很不高兴。换句话说,我简直从来就不曾有过——我的意思是我从未发现自己对于事物曾有过——什么明确固定的看法。现在看来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在家里长期养成的习惯。开始,我只是不坚持自己的信念;到后来,我已经不知道我是否还有什么应该支持的信念。我从来没有诚实地成为我自己,我也从来不清楚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我只不过一直在扮演某个虚假的角色。”
从这段谈话里,你能看到她如何审视自己长期沿用的假面具,如何认识到自己对它的不满,并努力思考怎样才能认识到面具后面的真正自身,如果这自身确乎存在的话。在这一努力发掘真实自身的过程中,咨询者特别愿意利用我们为他建立的治疗关系去探索考察他的经验的各个侧面,并勇敢地承认和正视自己常常面临的深刻矛盾。他懂得他有不少行为,甚至有不少情感都不是真的,都不是他的有机体的真实反应。所有这些不过是某些表面的东西,某种伪装而已。在这背后,他自己却深藏不露。他发现,他在许多时候是按照自认为应该的那样去生活,而不是根据他本身的要求。他常常感到自己只是应别人的需要而生存在世,他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自我,他只是试图按照别人认为他应该的那样去思维、感受和行动罢了。
在一点上,我非常吃惊地发现,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经以他敏锐的心理学洞察力极其准确地描述了人的这种困境。最常见的使人沮丧的情景是一个人不能根据其选择或意愿而成为他自己;但最令人绝望的则是"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并非自己本身的人"。另一方面,"与绝望相反的情景就是一个人能够自由地真正成为他自己,"而这种自由选择正是人的最高责任。当我在读他的某些著述时,我几乎觉得他曾听我们的咨询者描述过对自我的探索。这种探索常常使人感到痛苦不安。
当人们看到自己正在摆脱这些以前从未觉察到的假面孔时,对自我的探索会让他们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开始探究存在于自身内部的那些狂乱而猛烈的情感,这是一件可怕的工作。要除掉自己曾以为是真正自我的一部分的面具,这可能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经验。不过,一旦人们有了思想、感受和存在的自由,他们便会朝着这一目标迈进。有一个人进行了一系列的心理治疗的交谈,她下面的这段话可以揭示这一点。她用了不少形象的比喻来说明她是怎样竭尽全力去接近她自己的真实内在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曾经一层一层地拆掉了我的全部防御,因为我总爱在自己周围建起道道防线,然后在生活中试一试,最后又将它们摒弃;而在这整个过程中,自己却始终保持不变。我并不知道在这些防御工事的里面究竟是什么,我真有些害怕发现它,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最初,我觉得在自己的内部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我感到自己急切需要一个坚实的核心。过后,我感到自己面临一堵厚实的砖墙,高得难以翻越,厚得无法穿过。一天,这堵墙开始变成半透明状,不再是团体。后来,墙好像慢慢消失了,但是在它的后边,我看见一座大坝,背面是被拦截的凶猛翻腾的水。我感觉到自己如像正在拼死地顶住这股大水的冲击,假如我开一个哪怕是极小的洞,我和我周围的一切便会在顷刻之间被这股水流冲走,我只好完全屈服于一种自怜情绪,然后是自恨,最后则变成了自爱。我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跃过了一道深渊,安全地到达了彼岸,虽然我还在边缘处摇摇晃晃,尚未站稳脚跟。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向何处去,但我那时确实感觉到自己在向前迈进,正如每当我在真正地生活时所能感受的一样。”
我相信她的这番话能够较好地表达出许多人的共同感受:一旦伪装、高墙或大坝不复存在,那么被他内心世界所禁锢的汹涌的情感浪潮就会冲走一切障碍,使之荡然无存。而且,她的话表明人对寻求成为自己有一种紧迫的需要。同时,她的话也初步揭示人如何确定自身存在的方法,即只有在他充分体验到自己处于活生生的有机状态时所产生的各种情感以后,他才能肯定他确实是他的真正自我的一部分,正如这位咨询者曾经体验过她的自怜、自恨和自爱等各种情感一样。
(二)情感体验
我想再进一步谈谈关于情感体验的问题,这种体验实实在在是对我们自身中未知的因素的发掘。我将尽力描述出这种现象,尽管它是很难用任何明确的语言来表达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原因使我们不能充分体会到自己的情感态度。这些原因可能是用于过去的经验,或可能是基于眼前的情况,也可能是由于我们所处的特定的社会环境。假如我们让自己的情感态度自由充分地表现出来,这就显得太危险,或具有太大的潜在的危害性。但是,一旦人们处于安全而自由的治疗关系中时,他们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如实地获得种种体验。人们可以通过我称之为"纯精神修养"的方式去进行这样的体验,而且他们已经这么做了。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体验者便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恐惧、愤怒或柔情之中。
或许,我能再举个例子来更好地说明这一点。从下面这段咨询者的谈话中,可以明白一些我的意思。这是与一位女性咨询者进行的第31次治疗谈活的节录。她已经好几次谈到,有一种周期性情感使她烦恼不安。她无法控制这种情感,甚至还不大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这是由于她实际上已中断了与父母的关系而产生的吗?这是一种罪恶感吗?她无法确定。最后,她以下面这些话结束了交谈。
咨询者:我有一种感觉,但不是罪恶感。(停顿,她抽泣了)。因此……当然我是指,我还无法把它说清楚,只是觉得这是一种受到严重伤害后所产生的情感。
治疗家:唔,不是犯罪感,只是感到受了严重的伤害。
咨询者:(哭泣)这是……你知道,我自己常为这种情绪感到内疚;但是在以后的几年里,当我听到父母们……对他们的孩子喝斥"不要哭"时,我似乎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嗯,他们凭什么该叫孩子别哭?他们只知道自己感到不好受,但谁还能比一个孩子感到更难受呢?啊,这似乎就是我想要说的意思……我——我是说他们应当让孩子哭,而且……他们或许还该体谅体谅孩子。以一种……比较客观的方式,嗯,这就是……就是我一直体验到的那种情感。我是指,现在……正是现在我所体验的这种情感。
治疗家:我现在多少能明白一点你所指的这种情感了。看来你实际上挺像是在为自己哭泣……
咨询者:那当然,我已经开始明白并感受到了这一点……你看,我曾一直竭力掩藏它,(哭泣)而宁肯为此默默地忍受这许多痛苦,甚至我还得掩藏所有这些痛苦。(哭泣)这正是我要摒弃的,就是受到伤害我也不大在乎了!
治疗家:(安详地)你感觉到了在这种情感的最底部有一种不禁为你自己而哭泣的悲伤情绪,正如你已体验过的那样。但你觉得不能流露出来,一定不能,于是你不得不用你所讨厌的、想要摒弃的痛苦来掩盖它。现在你已几乎感觉到,你与其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不如忍受伤害。(停顿)你似乎想极力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我在受到伤害,但我一直力图把它掩盖起来。
咨询者:我以前并不清楚这一点。
治疗家:唔,那么这实际上是你的一个新发现。
咨询者:(同时说道)我以前真的没有弄清楚,我以为这似乎与生理的问题有关,我……我一直在我的自身内部到处查找,看是否有些东西,像神经末梢或其他诸如此类的细小组织,给捣碎了(哭泣)。
治疗家:你觉得就好像你某些最脆弱的方面——几乎是纯生理性的——已被压碎或损害了。
咨询者:对,而且你知道,我确实就产生了这种感情:噢,你这可怜的人!(停顿)。
治疗家:于是,你不由得对这个人,即你自己,产生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怜悯感。
我希望上面这段引述表达出了一些我想极力说明的东西,即最大限度地体验你的情感。正如这位女性,她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只是深深地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只知道为自己所承受的损害感到悲哀。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情感流泄中,人们不仅可以体验到伤害和悲哀,而且可以感受到人所能产生的一切情绪。如妒嫉、绝望、或信心、骄傲、敏感的柔情、使人不寒而栗的恐惧、令人销魂落魄的爱情等等。
我从这类体验中渐渐懂得,人正是在这种时刻才接近于他的本来面目,真正成为他自己。如果一个人通过治疗,以这种方式体验到了来自他自身机体的全部情感,也就是说,以这种自己能够清楚意识到的、公开的方式体验这些情感,那么他就已经体验到了他自己,体验到了他自己所具有的内在。这时,他就真正成为他自己了。
(三)在体验中发现自我
让我们就如何变成自己本身这一问题再作进一步的探讨。这是一个最使人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我想再次引用某个当事人在咨询交谈中的一些谈话记录,以期从中获得解答这个问题的启示。她谈到她在生活中所用的种种假面孔是怎样给打碎的、遗弃的,尽管这样会使人感到某种程度的惶惑,但同时,又使人感到如释重负,轻松起来。她接着讲道:
“你知道,一个人把精力用来拼凑某种武断的生活模式是毫无必要的,完全是一种浪费。你以为你必须像玩积木那样自己去构造某种模式;但是,你会发现有那么多方面需要考虑,就如积木太多而不知道该把它们分别放在什么位置上好。一旦你放错了地方,就不免导致连锁反应,造成更多的不适当。于是,你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去维持这种状况,因为稍一松手,整个模式就会坍塌。但由于过于疲惫,你最后不得不感到与其这样自费力气地维持错误状态,还不如一团混乱的好。接着你会很快看到,一旦你撒手不管、听其自然,生活模式就会自己出现,你根本无须耗费丝毫心血。你只要去发现它就行,在这种过程中,你也会发现自己。你必须让你的经验向你揭示其深刻含义;假如你要自作聪明地把某种意义强加给经验的话,那么你就是在反对自己。”
现在让我按照我的理解来解释一下她的这段富有诗意的谈话。我想,所谓变成自己,在她看来就是要去发现存在于不断变幻的经验中的模式,或内在秩序,而不是把经验纳入某种轨道,变成某种伪装或面目全非的结构。"变成自己"的意思就是去发现存在于自己的感觉和反应中的统一与和谐。真正的自我应该在一个人自己的经验中自然而然地找到,而不是强加。
通过引用这些咨询者的谈话片断,我一直力图说明由于他们跟治疗家建立了充满热情和谅解的、富有益处的关系,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咨询者似乎开始逐步地、痛苦地探索在他用来对付世界的面具后边究竟是什么,甚至他自己也一直受着这个面具的欺骗。他深刻地,而且常常是生动地体验到了隐藏在他自身内部的各种因素,因此他越来越变成了他自己。他不再装着处处顺应别人,不再玩世不恭地否认一切情感,也不再被上理智的外衣,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充满情感的、起伏变幻的生命过程。一句话,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二、抛开面具后出现的新人
我想有些人可能会问,"咨询者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仅仅对我们说他抛弃了面具还不够,我们还要知道面具后面掩藏的是什么人?"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决非易事,这是由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每个人都想成为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有独自特点的人。不过,我可以指出我所目睹的经过治疗而出现的新人所具有的一些特征倾向。任何人都多少有些这类特点,但没有人能够全部具备。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根据我所治疗过的人来进行一些概括。
(一)对经验开放
首先,人们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变得比较开放地对待自己的经验。这在我看来有丰富的含义,它与防御戒备性态度相反。心理实验证明,如果感官信息与自我的组织模式有矛盾,这些信息就往往在意识中遭到歪曲。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容纳那些符合预先存在于我们心中的图像的东西,而不能如实地接受全部感官信息。
但是,当人们处于我已描述过的那种安适的关系中时,他们的防御戒备心和僵化态度往往会消失,而以愈益开放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经验。他们变得更易于了解源于自身机体内部的情感和态度,同时也变得更能认识周围的客观现实,而不是以先入之见去一味生搬硬套。他们能够看到,并非一切树木都是绿的,并非一切男子都像刻板无情的神父,并非一切女性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并非一切失败都证明自己毫无是处……他们可以从新的环境中如实地获得证据,而不是曲解存在,使之符合早已持有的模式。可以想见,一个人越是开放地对待其经验,他就越能够以现实的态度去对待周围的人,正视他的新环境,处理他所面临的新问题。这就意味着他的信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可以容忍模糊。他可以接受对立的证据,而不封闭现实。我相信,这种在认识自己周围的客观实在时所抱有的开放态度,是那些通过治疗而呈现新貌的人的一个重要因素。也许,我可以用一次治疗交谈的记录来对此作出更生动的说明。一位年青的男性专业人员在第41次交谈时说,他在对待自己的机体感官和情感体验上已变得越来越开放了:
咨询者:在我看来、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说出我所体会到的全部变化。但可以肯定地说,我近来对自己的生理结构已抱有更尊重和更客观的态度,我的意思是我不再对我的自身提出过高的要求。这便是治疗产生的结果。我过去常常想克服自己在晚餐后产生的疲乏感。而现在,我已能比较确切地感到我真的累了,我并未有意使自己疲乏,这不过是我在生理方面有些虚弱罢了。我过去对自己的倦意看来是过于苛刻。
治疗家:所以现在你能容忍自己感觉累了,而不再以一种责难的态度来对待它。
咨询者:是的,我已不再认为我不应该产生疲乏或别的感觉。我不再与自己的疲乏感过意不去,也不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这一点似乎有极其深刻的意义。而且,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过去为什么要持那种苛求态度的原因。这主要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如此对待这类事情的。例如,我若是病了,并且告诉了家里的人,我父亲就明显地希望替我干点什么,但同时他要说,"天哪,这太麻烦了。"你知道,他的态度就是这样。
治疗家:他看来挺讨厌生病。
咨询者:对,我敢说我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太满意,正如我过去一样。去年夏天我把背部扭伤了。我当时听见"嚓"的一声,我立刻明白糟了。开始,我感到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医生检查后对我说不要紧,只要注意不再过度扭曲,伤就会自己好的。唔,大约在几个月前他说的这话。但是直到最近,见鬼,我还觉得疼,依然如故。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治疗家:这并不说明你有什么不对。
咨询者:是的,我似乎过分感到疲乏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长期不愈的扭伤,所以——我已经跟医院的大夫约好用X光透视一下。你可以看到,我对这方面的感觉已变得比较准确客观。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也能够这样准确而客观地去感觉我吃的东西和我吃了多少。这真是一种深刻的变化。当然我跟妻子和孩子的关系也是——-啊,要是你能看得见我的内心世界,你会简直认不出来——正如你具有的关系一样。我是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实在更真实的了,你对孩子抱有真正的爱,同时又从孩子那里得到同样的爱。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们越来越尊重琼蒂,我们都是如此。我们都注意到了——是的,我们都注意到了她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可真是件意义深刻的事情。
治疗家:依我看,你现在似乎已能更准确地理解你自己。如果你的身体感到疲乏,你会留意到并相信这一点,而不表示责难;如果你的身体出现疼痛,你能立即察觉;如果你真正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也能感受到,而且能体会到其间的差异。
从这段不长的然而具有象征意义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我一直想极力说明的问题,即对待自己经验的开放。起初,这个人不能自由地感觉自己的疼痛和疾病,因为他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他不能体会自己对孩子的柔情和爱,因为这样的感情似乎意味着脆弱,结果他不得不时常装出一付刚强的男子汉气概。但是,他现在能够真正开放地对待来源于自身机体的经验:当他累了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疲乏;当他的机体组织出现疼痛时,他能感到疼痛;他可以自由地体验自己对女儿的爱,也可以对她生气,甚至表示出来,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说。总之,他能够在生活中体会到来自他的整个机体的全部经验,而不是将它们排斥在意识之外。
(二)信任自己的机体
那些经过治疗改变的人的第二大特点是:他们越来越深刻地发现自己机体的可靠性,认为它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工具,因为它能够在任何新的环境下找到最恰当的行为方式。如果这话看来有点使人莫名其妙的话,我可以详细谈谈这个问题。为了帮助理解,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面临下述这些存在的选择:"我是回家度假,还是独自消磨时光?""我要喝别人给我的第三杯鸡尾酒吗?""我愿意选择此人作我的伴侣吗?"请想想在这样一些情况中,经过治疗改变的人会做出什么反应呢?只要他开放地对待他的感官经验,他就可以得到一切有关的资料,在这基础上他可以制定恰当的行为方式。他对自己常常是复杂而矛盾的情感和冲动了如指掌。他能够自由地感知社会的要求,无论是相对僵化的"法令",还是朋友和家庭的愿望。他能够回忆起曾有过的类似情景,以及自己在那时的不同行为所导致的后果。他对这种复杂的生活情景具有比较准确的认识。他可以让他的机体组织和意识较好地共同考虑、权衡和比较各种刺激、需要和要求,以及它们各自的重要性和紧迫性。通过这种复杂的权衡和比较,他可以找到在这一特定情景中能够最大限度满足他的全部需要的行动途径,既包括长远的需要,也包括近期的需要。
在这种斟酌权衡某一特定的生活选择所包含的各种因素时,人的机体组织并不是一贯正确,有时也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但是,由于他对自己的感性经验常常持开放的态度,所以一旦出现令人不满的后果,他便能立即意识到,并迅速进行修正。
这可能有助于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大多数人不能正确估量和权衡所面临的选择,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常常把某些不属于自己经验的因素考虑在内,同时又把某些经验以内的成分排除在外。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坚持认为"我可以饮烈酒而不醉,"但只要看看他过去的经验,他的话就很难说是正确的。又如一位年轻女子在她未来的丈夫身上可能只看见其优点和长处,但如果她对自己的经验开放些,她就会发现他也具有弱点和毛病。
一般说来,当咨询者对其经验持开放的态度时,他就会发现他的机体组织是值得信赖的。他不再那么害怕自己的情感反应,对源于自身机体的各种复杂丰富的情感和倾向越发感到信任和喜爱。良心对他来说,已不再是一个铁面无私的监察官,专门监视那些富于危险、不可预测的本能冲动,因为人们很少敢让这些冲动自由地表现出来;而现在良心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已经与情感思想和睦相处,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我们发现一旦消除了严厉的监视和控制后,本能冲动和情感思想完全可以实行恰如其分的自理。
(三)出自个人内心的评判
当一个人由于治疗而正在向真正的人转变时,他的另一个独特倾向表现在他的选择、决定和价值判断的根源和出发点上。他越来越感到评价的基点存在于自身内部,因而他逐渐不再寻求他人的赞可或否定,不再依赖他人提出的生活标准,也不再依靠他人来帮助自己做出决定和选择。他认识到自己进行选择的基点在自身内部,唯一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我的生活方式能使我真正感到满意吗?能真正表现我自己吗?"我想,这一点对任何有创造性的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我举一个例子,它或许能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这段简要的对话引自我与一个年轻女研究生的交谈记录。她来寻求咨询帮助,因为她有许多烦恼,甚至考虑过自杀。在交谈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有一种极强烈的愿望,即希望依赖他人,希望有人为她指点生活的道路和方向。因此,她对那些未能给她足够指导的人报有苛刻的批评态度。她一个接着一个地评论她的教授,她痛心地认为没有一个教授能使她懂得任何具有深刻意义的东西。后来,她开始逐渐意识到造成这种现象的部分原因是她自己未能主动地配合老师学习这些课程。接着就是下面这段我要引述的对话。从这段引述中,我想你们可以进一步理解"一个人承认评价的基点存在于自身内部"的深刻含义。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段引述,它摘自与这位年轻女性的一次后期交谈,她在这时已经开始逐步认识到她自己可能对学习的落后负有部分责任。
咨询者: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一直在四处瞎碰,结果只求得一知半解,而没有真正掌握什么知识,也根本没有真正定下心来深钻学问。
治疗家:也许,你的学习就像蜻蜓点水,没有在某一点上进行深入地挖掘。
咨询者:嗯,因此我说(缓慢地、沉思地)嗯,据此看来,嗯,事实上全在我自己。我是说,我事实上根本不能在学习上依赖他人。(很轻地)我得靠自己。
治疗家:你现在开始明白了——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你完成学业——你必须认识到除你自己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越俎代庖。
咨询者:(长时间停顿--静坐沉思)我显得像吃了一惊吧!(轻轻地笑了)
治疗家:吃惊?你是说这是一桩使人吃惊的事吗?
咨询者:噢……(很长时间的停顿,明显地在与内心情感作斗争)。
治疗家:你愿意再进一步谈谈你这是什么意思吗?这真的使你感到惊吓?
咨询者:(笑起来)我,唔……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是说,唔,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停顿),我似乎处于——我自己也不清楚——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位置。但是我,唔,我把这种想法全倒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几乎是自己涌出来的,而不是我说出来的。好像我把什么东西放了出来似的。
治疗家:你好像觉得它很难说是你自身的一部分。
咨询者:啊,我对此感到万分惊讶。
治疗家:你好像觉得,"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两人都笑起来)。
咨询者:真的,我以前可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唔,这真像我在说某种想法。晤,它本来就是我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停顿)。或者说,晤,(困惑不解地)它是我拥有的某种东西,晤,我说不清楚。我感到有了力量,但同时我又意识到这是一件使人害怕和吃惊的事。
治疗家:对啦,你的意思是当你诉说这种想法时,你感到有一种力量支持你,但同时你对自己所说的又感到害怕,是吧?
咨询者:嗯,我感觉如此。例如,就是此时此刻我也感到我的内部有一种力量在冲动汹涌,好像确实有某种强大的存在。不过,唔,它最初只是一种身体的感觉,它脱离我长期以来一直依凭的支撑而涌现出来。
治疗家:你感觉到了某种深藏于你自己内部的强大东西,它不断向外汹涌,同时,你又觉得一旦将它表述出来,你就会感到自己像失去了原有的支撑。
咨询者:嗯,大概是这样——我不敢肯定——我想它打乱了我一直习惯的精神结构。
治疗家:它在一定程度上震撼了原有的强大结构,使它完全被震松了。
咨询者:嗯,(停顿,然后谨慎又确信无疑地)我,我想……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到我将开始去做更多我应该做的事……我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做。看来,在我生活的条条大道上,我还得开辟新的行为途径——或许——我可以表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干得好多了。
我希望这段引述能帮助说明那种被一个正在成为有自己特点和有责任感的人所体验到的力量,以及伴随着他所承担的责任而同时产生的烦恼和不安。
(四)愿意成为一个变化的过程
这里,我愿意指出那些为发现自己和变成自己而努力奋斗的人所具有的最后一个特点,即他们宁愿成为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不愿做某种单纯的成品。当咨询者刚一进入治疗关系时,他总希望达到某种固定的状态,他总想触及能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希望工作效率高,婚姻状况使人满意。在自由的治疗对话中,他常常会放弃这些一成不变的目标,愿意接受这样一种令人满意的认识:他不是一个固定僵化的实体,而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一位咨询者在结束治疗时,似乎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他说:"我还没有完成自我综合和自我重新组织的工作,但这并不使人气馁,只是有点困惑罢了。现在我认识到这原来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它令人激动,有时还使人感到不安,同时它又使人大受鼓舞,感到自己在行动,在朝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前进,尽管你并不能总是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目标究竟是什么。"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到我所说的"信任自身机体组织",以及“多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我再引用一段咨询者就生命存在的流动性所说的话,"整个经验系列和我从中发现的意义似乎把我引人了一个既迷人又令人惊吓的过程。当我最后竭力去理解经验的直接含义时,我只是感到自己好像在经验的左右下,朝着一些我只能模糊定义的目标迈进。我的感觉表明,复杂的经验系列像河水一样奔流不息,从中我可能有幸懂得经验自身包含的不断演变的复杂性。"显然,他把自己看成为一个流变不止的过程,而不是已经完成的结果。这意味着人应该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非一成不变的实体;是一条奔腾不停的江河,而非坚硬的顽石;是潜能不断变化实现的集锦,而非若干固定特征的简单汇集。
三、小结
我已经对你们描述了那些努力变成自己的人在生活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我的职业使我有幸能与他们建立密切的关系。我试图尽可能精确地揭示这种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过程所包含的意义。我相信我自己对此的认识也是不清楚和不完全的,因为我的理解和认识也在不断改变。我希望你们只将我所讲的当作一个目前有用的解释,而不是最后的定论。
我所以要强调这只是某种暂时的解释,是因为我想澄清一点:我并不是在告诉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变成这种人,这便是你们的目标。"我只是向你们讲述我在咨询者的经验中所窥见的种种意义,我的描述或许能说明你自己的经验,或者能给你的经验增添新的意义。我已经指出,人们似乎有一种成为真正自己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一个有利的心理因素,它促使人摒弃他在生活中常用的面具,促使他去发现和体验隐藏在面具后面的陌生人——他自己的被掩盖起来的部分。我也刻画了那些经过治疗而形成的新人的某些特点,如:
开放地对待自己的机体经验;
相信自己的机体是感知生活的最佳工具;
承认自己有责任作一个有独自特点的人;
最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一个不断流变的前进过程,并力图在这个经验的流程中不断发现自我的新内容。
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处于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过程时,这些特点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