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老旧的、老一辈的爱情故事。
一个是青年俊才,一个是大家闺秀,在十里洋场的某次回眸,即能铺开一场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可这种爱情,来的快,散的更快。
我从未听奶奶爷爷提及过他们是如何相识的,许是和许多电视剧一样吧,就是那一抹回眸。有时爷爷会带着笑容提起,年轻时奶奶的美,是多么的风华卓绝。可他也知道,大抵美人儿都是恋着才子的。
爷爷也是饱读诗书,才能在这上海滩中寻得一份体面的教书工作,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余裕自在。
解放后,爷爷被调去青岛,那不是他的自愿,但那个年代,只要你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爷爷不情愿地接受了现实。奶奶却很自愿,她主动提交了调职申请,安静地跟着爷爷,从上海滩,到青岛再到济南、北京,直至到了他们生命的归宿,一个西北的边陲城市。奶奶说,爷爷是她的命。我猜,这种感觉,也和电视里放的,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般浓烈。
工作的失意,让本来不善言辞的爷爷更加惜字如金。从小娇生惯养的奶奶,也不得不开始做些粗重的活。但在她的眼中,那不过都是暂时的,她清楚爷爷的才华,她也热切期待着爷爷能有一天重新回到学校,回到上海,那个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爷爷是广东人,极爱喝汤,奶奶就专门找人学习煲汤,在他们在一起的六十个年头,无论在哪个城市,无论爷爷归家多晚,都有一口清甜的热汤,静静地支在雀跃的火苗上低吟浅唱。
后来,两个人的生活,走成了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看着孩子一个个地长大,爷爷也渐渐失去了重返都市的渴望,变得有些伤春悲秋起来。他说他喜欢一句诗,贤彦风流远,江湖思绪萦。孩子们摇摇头不懂,奶奶看着爷爷说她也不明白。不过他们的大孩子的名字中有了一个彦。爷爷又说,箭镞本求利,淬砺良甚难。奶奶笑笑问,是宝剑锋从磨砺出的砺么?后来爷爷累了,他嗟叹命不淑,奶奶推开窗,不经意地说着,还有淑气如相待,天和意为谁呢。
印象里的爷爷奶奶总是结伴同行,西北民风粗旷豪迈,爷爷奶奶却始终保持着南方的细腻和温婉。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去厂里上班、下班、看星星月亮,有时连孩子们都会忘记。
再后来,就是更加艰难的十年浩劫了。曾经是教书先生的爷爷不出意外地变成了牛鬼蛇神,这一改造就是五六年。冬天的窑洞冰冷空旷,夜里时常有饿狼干嚎几声,爷爷是读书人,自然见不得如此景象,那时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奶奶日日给爷爷写信,信中的字个个坚强隐忍。她知道爷爷不是个坚强的人,她和孩子们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一辈子那么苦,到老终于安定,上天亦怜惜。只是年岁大了,再也回不去出生的城市,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亲人。爷爷觉得有些对不住奶奶。爷爷常说,这一生如浮萍,随风飘荡,到老终有归宿,可他乡非故乡,思乡人断肠。每每这时,奶奶都会拉着爷爷的手,安慰他,谁说不是呢?能携良人手,他乡亦故乡。
日子如溪水般慢慢流淌。安静也美好。
人人都想幸福万年长,可偏偏人生欢笑短。 爷爷比奶奶大几岁,身体也不太好,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他用了很多理由,终于骗得奶奶去了珠宝店,为她买下一只翠玉手镯。奶奶嘴上说着太贵,却爱惜得不得了。天天佩戴,时时摩挲,甚至她从不允许我们小辈触碰,一下都不行。她说,这是爷爷送给她一个人的。说的时候,她的脸上荡漾着少女般的温暖。
没过多久,爷爷手术失败,在最后的弥留之际,爷爷拿出早都准备好的遗书,用虚弱的声音安排一切。遗书里透露着对奶奶浓浓的眷恋与不舍,以及对奶奶未来生活的安排。
奶奶是不知情的,她只知道爷爷去动一个小手术,很快就能出院。因为腿脚不好,她无法去离家二小时车程的医院陪伴,爷爷的消息只能通过子女口中探知只言片语。但这不妨碍奶奶每天在家收拾爷爷的书本,每天为他炖不一样的汤;她天真地每天拄着拐杖坐在楼梯口,等着爷爷回家,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心中都感知到的亲人离去的那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绞痛。
奶奶也呆呆地坐着,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忽然站起来、发了狂似的、扶着楼梯扶手走下楼,一边不停地哭着说,再也见不到你了,阿生!你等等我,阿生。她就那样久久地站着,一直站到了深夜。谁都劝不回。
从爷爷去世直到现在,经常能听到奶奶半夜哭到天亮。有时哭的累了,竟抚着爷爷的照片、伏在爷爷的书桌边沉沉睡去。
五年了,她接受了现实,却又不想接受事实。她无法走出这种哀伤,直到生命的尽头。对奶奶而言,生命的尽头,就是重聚的开始。
汝爱我心,我怜汝才,皆是因缘,经百千劫,常缠常缚,愿一人心,白首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