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还是住进了她家。
我的父亲,总喜欢评论我的朋友圈。
去年在美国看雪时发了一张白雪皑皑之下裹成粽子的自己,别人都在夸景色美丽,都在问我在哪儿,他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寒假回家时发了几张和朋友出去吃饭的美食图,有火锅有炸鸡有早茶有冒菜,别人都在问我在哪儿能吃到,他说,“又食咁多炸嘢”。
暑假去福建旅游时,因为手机没电没有及时给外婆打电话,她在我开机后告诉我,“你爸特别坏,我都问他你的车是几点到的他又说不出准确的,他还说,不用担心你的,到了就到了,不会有事的。”而在刚刚发出的热腾腾的沙县小吃的图片之下,显示一条“1分钟前”的message,“到了吗?”
他就像所有人眼中“朋友圈的父母”一般,习惯了我只身一人在异地读大学的日子,却仍想知晓点滴,融入我的生活。但很多个时刻,关心的话语让本和好友互相调侃的我沉默了下来,不知道如何回复。
两个月前,考完final的我不想在异地忍受寒冷,就急匆匆回到了家。
是熟悉的饭菜,干净整洁的客厅和卧室,还有熟悉笑容下的鬓角之间,那些黑白交错的头发。
没有热情的寒暄,没有礼节性的客套,我就像是刚刚放学背着书包回到家吃饭的高中生一般,将行李箱推进房间,便一边看电视一边和他聊天,还是他最喜欢的武打片,一点也没有变。
有一天,我翻开他新发的朋友圈。几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一起,我突然注意到了他肥大的棉裤,似乎很多上了年纪的叔叔都爱这么穿。
我皱了皱眉,跟他说这样很显胖。他本温柔的眼神突然惊慌起来,像是遇到不会的问题被老师点名提问一般,“真的吗?那要怎么办?”
“你有瘦一点的裤子吗?还有,这个条纹太暗了,会显得很老气……”
他跑进他的卧室,我能清楚听到衣柜被拉开的咯吱声,以及他将衣服放在桌上时沉闷的响声。
那天下午,我看遍了他的衣柜,突然发现,几年了,衣柜还是那个衣柜,每一格的衣服,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我甚至能回忆起五年前,他穿这几件外套时笑起来的模样。
我想起了朋友圈里他的只言片语,想起了无意看见他手机里存着我在的城市的天气预报,想起在我吃下他变着花样烹饪出来的食物后心满意足的表情,而我除了偶尔和他聊天胡侃,除了看不顺眼时帮他搭配衣服,似乎我从来没想起过,他只身一人在家乡奔波之时,没有我的春夏秋冬。
我很少,似乎没有想过,也没有担心过他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可以告诉我,让我听一听。
而似乎从几年前母亲走后,我们一直如此。
两年前,仍在读高三的我发现了一些秘密。在我借用他的手机查邮件时,一条带着关心话语的微信提示让我惊讶不已,也大致知道了他每天额外的笑容因何而起。
那些相敬如宾中包含的尊重和暧昧,感恩帮助中包含的欢笑与甜蜜,仿佛让我看到了校园里每天腻歪在一起笑容灿烂的高中生们。
而我从未提起。
两年后临近新年的某一天,我们坐到了喧嚷餐厅中的同一桌之上,她带着比我小三岁的女儿,两个人紧张地盯着我和他,而我只顾夹菜,从未说话。
我承认我是自私的啊,这么多年来,每当母亲在梦里出现,总是那一头因生病而留起的齐耳短发,在马路对面朝我招手,手上提着从超市里买的菜和零食,在路上遇到刚放学的我,接我一起回家。
即使那家超市,就在前几天,因为经营不善正式关门了。
晚饭后,他推开我的房门。
“明天要回学校了,你收拾完东西了吗?”
“差不多了,把衣服放进行李箱就可以了。”
“呃….我想跟你说件事。”
“你说。”
“就是我可能,准备住去阿姨家了,她女儿还在读高中,需要一直在熟悉的环境里被照顾着。她人挺好的,你奶奶去世之前,她一直在照顾她,而且她也是医生…….”
我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拇指在屏幕上划过,朋友圈的图片、文字、音乐似乎在这一刻被我的大脑快速过滤着。我的双眼逐渐被模糊,我一条消息好像也没有看进去。
“没事的,没事啊……对于你来说,一切都没有变的,这里不会变的啊。”
他又慌张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看着我不看他的眼睛,想看我笑,想听我说好。
我不想他幸福吗?我当然希望他幸福啊。
人生那么多未知,两个亲密的人如果都不将就,还能继续亲密下去吗?
我买了一副最近大火的圆框复古眼镜,戴上了毛绒帽子。
我背上包,朝着他的卧室喊了一声,“嘿。”
“怎么了?”
“你觉得我戴眼镜好还是不戴眼镜好?”我戴上又摘下。
“嗯…平光镜很伤眼,但是你戴着挺斯文的,戴吧戴吧。”
“好。”
他提着我的行李箱,走在我的前头。他穿着那天我帮他搭配的衣服和裤子,前几天刚染过的头发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