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玛尔桥下有一条铁轨。它的中部是镂空的轨道,两边各有不到半米的实心过道。过道边缘每隔2.5米,会露出半个埋进水泥路面里的圆形铁环。悬锁勾在铁环上,把这条铁轨吊在半空中。
这条铁轨曾经是p城货物运输的主要线路。不过随着交通的日渐发达,已经不常使用了。据我观察,每隔几个月,一辆只有两个车厢的货运火车会带着震动和鸣笛声出现在铁轨上,像是一位临近退休又心有不甘的石油工人。
其他大部分时间,这条铁轨是荒废的。
荒废的铁轨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秋千。他们喜欢顺着悬锁向下爬到铁轨上玩耍,并称之为“勇敢者游戏”。
桥面下阴暗无光,靠几盏老式煤油灯照亮。悬锁粗且凉,下方就是滔滔江水。若是攀爬过程中忍不住好奇,低头向下看,心生恐惧,手一松,就会命悬一线。
很多年里,我也只听说过一个女孩从锁链上摔落的消息。她一脚踩空,顺着锁链滚落到铁轨上。性命无碍,只是脸部被粗糙的金属磨破了皮,结痂的时候就像是戴了一张恐怖面具。
不过她被彭先生摸过骨,批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八个字,所以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性格仍然活泼开朗,讨人喜欢。
她的脸休养了大半年就全好了,没有难看的疤痕,只在右脸颊处有一个小小的缺刻。平常时看不出来,笑起来比较明显。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那是一个酒窝。
我至今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娇”字。
这个女孩儿并不是今天故事的主角,今天的主角另有其人。
那是一个一见便难以忘怀的女人。
大雾弥漫的秋日清晨,大概四五点钟的样子,我在铁轨的边缘散步。
在整个世界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这条铁轨在黯淡的煤油灯下,显出冷灰的颜色。
我走得很慢,左手平伸着保持平衡。如果遇上铁索微微晃动,就暂停脚步,让狂跳的心脏缓一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会遇到危险,过道足够宽,我平衡感也很好,只要不是有人过来推我一把,我是绝不会掉下去的。
但是理智和情感常常割裂,所有讲道理的分析都抵不过情绪本能。
所以我仍然因控制不住的恐惧而感到战栗和兴奋。
这大概就是我喜欢在这里散步的原因。
因为浓雾的缘故,可见度很低,我只能看到身周半米左右的距离。当感到脚下触感软绵绵的时候,我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想要逃跑。
而因长时间兴奋而感到疲惫的身体却无法回应脑子里的想法。
于是就变成了我慌乱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的狼狈局面。
接着,我听到了一声轻笑。
那是一声很轻很哑的笑,是那种女人独自在床上才会发出的笑声,有一种满足和舒畅的意味。
可是这不是床,这里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我有些生气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正在抽烟的女人。
她的玉米须长发被雾水打湿末端,却仍然蓬松。额头不够高,鼻子不够挺,面部扁平,眼睛狭长,嘴唇却圆嘟嘟肉乎乎的。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送到嘴边,轻轻嘬这么一口——
就像是游离在两个世界边缘。烟雾吸进肺部,尼古丁进入血液,她就倏忽离这儿很远,魂舍分离;烟雾从嘴里呼出,她就又从那个不知名的地方被传送回我面前,活生生,可触摸的。
她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可是我知道,只要她愿意,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她。
“你踩到我的毯子了。”她说。
我看到一条由碎布拼成的五彩斑斓的厚实毯子,就是它绊倒我的。我从毯子上爬起来,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对不起。”为什么是我道歉?
“嗨!”她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掸了掸烟灰,一只手压在头下,很散漫地躺着。她一条腿屈起,搭着毛毯的一角。腿很长,很直,不是很纤细,是那种丰满的好看。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在散步。”我紧张地说,好像一言不慎,就会被她撕碎喉咙。
“好健康的习惯。”她带着笑说。
我却从其中听出了讽刺意味。
我后退了几步,想要离开,又怕离开也会惹怒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要走了,还有事儿……”我小心翼翼地说。
“你去吧。”她说,并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上空,煤油灯无法照亮的无边黑暗。
我面对着她后退几步,等雾遮住她的身体,就转身,向远处狂奔。
我好怕她。
那天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铁轨。
一直到有一天,我在街边修剪树木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火车鸣笛声。
她应该不在了吧,我想。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再一次出现在轨道上。我佯装镇定,步速时快时慢。向上一次遇见她的地方走去。
没有人。
离开铁轨,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
“你找谁?”
我被声音吓了一跳,定神看去,是彭先生。
他倚靠着一棵老槐树,在寒凉的秋风里坦胸露腹。一个很专业的神棍模样。
彭先生不是桥上居民,只是喜欢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是P城富商的独生子,钱权酒色里泡出来的顶级玩家,富贵风流占尽。二十岁生日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各地神医都束手无策,家里人已经准备好了后事。
谁知某日夜半,他自梦中惊醒,自称窥得天机。此后,不但病情不治而愈,还悟出了了摸骨看相的本事。
总之,是很传奇的一个人。
我蹲在他身旁,叹了口气。脑子里都是女人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和那条色彩斑斓的毯子。
“小子,别学城里人垂头丧气的坏习气。”彭先生教训道。
我只好苦笑,对他说:“我遇见了一个女人,她很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特别,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再想象一下你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再把她们组合。然后你就会得到一个跟她感觉很相似的人。”
彭先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刘莉。”
“谁?”
“刘莉,有一个彩色毯子的那个,你是不是在铁轨上遇见她的?”
“她叫刘莉啊……”
彭先生“滋溜”一口酒,不屑地瞥我一眼。
彭先生说,刘莉是很多人的梦中情人。
她出现在铁轨里很多年了。桥上的男孩在小的时候,会沉迷于“勇敢者游戏”。等到再长大一点,他们就会突然发现铁轨里的神秘女郎。
其实女郎一直都在,只是他们刚刚成长到会注意她的年纪罢了。
她是桥上每一个男人心口的朱砂痣,是雄性动物们第一次荷尔蒙爆发的导火索,是人们不宣之于口却心领神会的桃色传说。
永远年轻,神秘,蛊惑人心。
“可是我今天才发现她。”我质疑说。
“你晚熟。”彭先生说。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告别彭先生后,我去教堂告解室诉说我的烦恼,希望神明能赦免我的妄想。
神明选择缄默。
我再一次走在铁轨上时,心里恨死了自己的软弱。如此轻易地向欲望低头,就这样放纵,把礼义廉耻抛在脑后,如此不坚定,如此易受诱惑,简直罪大恶极!我自我批判着。
可是一见到她,我就忘掉了所有。
所有文明社会教予我的,关于克制和礼仪,关于爱情的三千诗句,关于语言,我通通都忘了。
我就像是披上人皮的动物,在这一刻撕碎伪装,暴露出粗野狂妄的自我。
她冲我笑,我就愿意撕碎胸膛,把滚烫的心脏双手奉上。
“你来了。”她说。
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站在过道的边缘,身体随着桥面的晃动而晃动,她的脚边就是无边深渊。她是长在深渊旁边的带刺玫瑰,等待勇士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摘。
“嗯。”我答应着,声音暗哑。
她试探地将一只脚探出桥外,正好一阵风吹过,桥面轻轻地晃动,她站不稳,七扭八歪眼看就要跌下桥!
我心惊胆战,慌忙向她跑去。
她却又抓住悬索站稳了身体,像一个小女孩恶作剧得逞一样笑。
我气急了,恶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膀,她小小地惊呼一声,带着笑嗓撒娇:“抱着我。”
我抱住她,她的腿缠着我的腿。
她柔软又滚烫。
接着,我的耳边听到巨大的轰鸣声。
还来不及反应,货运火车从远方呼啸而来,带着一阵具有强大吸力的气流。
求生本能使我牢牢抓住她不敢撒手。我可能叫了,也可能没有。
火车远去,意识回笼,胯间一片濡湿。
我松开手,向过道中间挪了几步,瘫倒在地。
神智清明。
我没有再理睬她的嬉笑,离开铁轨。
我想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散步了。
我是江汜,此刻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