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传的,越过了祷过山奔流的泿水就变了味。待到传入魔都城已是变为了翼王野心勃勃,仅凭着一只鸟身龙首神的出现便断定了魔族派了奸细来打探军情。据说翼族群起而激愤,军队已在南山集结,随时准备出兵柜山,先发制人。
这样信口开河的传闻自然不能取信于人,尤其还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魔族人。这世间的鸟身龙首神又不是只有广无那么一只,鸟人们甚至连玄烨的影子都没看到,凭什么说那就是广无!传言经不起细细推敲,待到朝臣将它搬到王城里的早朝上那么一议论,结论显而易见。
翼族要反!
自上古至今,各族相互间抢地盘的事情屡见不鲜。既然是刻意要挑事,寻的借口自然不必冠冕堂皇,亦无需太过严谨。
这一任魔族的至尊最惦记的就是自己的权势,是以才会像玩过家家般效仿凡间的君王,弄了这么一套体制。仿佛只有每日受着群魔朝拜才能让他感受到为尊的乐趣与优越。此刻面对翼族的挑衅,他自然想要彰显自己一族之尊的权位,将其斩草除根。
时任都城统帅的是穆烈,他出身南沙军,对于翼族以及南疆的地形了如指掌,此役统领非他莫属。
腊月未至,南荒便降下了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便是在这大雪纷飞之中,穆大将军挂帅出征,带领五万魔族大军南下奔赴形势岌岌可危的柜山。
虽然魔尊的确动了向凰谷的心思,但面子功夫他还是得做。对外的说法是为了防范翼族进攻,是以才大张旗鼓地增兵柜山。但这流言亦不知道是怎么传的,待到传入向凰谷的时候,就变成了魔族大军南下,意欲一统南荒。
消息飞也似得涌入向凰谷,翼族上下皆都炸了毛。正如玄烨预料的那般,两父子暂且搁置了争议。东枭、北枭、西枭集结,即日北上,只余南枭守着向凰谷提防南面的近邻陵鱼族。
柜山地处偏僻,消息并不怎么灵通。南丘军的补给队不来,便也没人给他们递送谷外的局势与八卦。是以对于外头的纷争,他们一概不知。
适时,柜山营地依旧沉浸在一片平和之中,只蒯丹搂着刚跑回来的宝贝情绪激动。
宝贝是自己从向凰谷跑回来的,一路上淌了不知道几条河,还迷过路。好不容易兜兜转转活着回来了,一身的好皮毛已经被折腾得掉了一层色,变得暗淡无光。
蒯丹瞧着心疼得不行,想要给它弄顿好的补一补,奈何上原下了军令要缩衣减食。连营里的兵每日都只能吃一顿,更何况是一头牲口!
同宝贝一起回来的,还有幽邢的那一头鹿蜀。蒯丹不敢怠慢南丘军副将的坐骑,只能心里滴着血把宝贝本就不充裕的口粮又分出去了一大半,想着赶紧将它喂饱送走,也免得宝贝明日还得继续受饿。
宝贝哪里晓得蒯丹的良苦用心,见自己的口粮被瓜分,当场闹了脾气,索性鼻孔冒着两条白烟往跑场边的雪地里一躺,装起了死。
因为要带着邯羽驯服白鹿,上原几乎每天都会去跑场。这一幕让他瞧见了,宝贝自然捞不到任何好处。
上原坐在跑场边,一边看着邯羽同白鹿死磕较劲,一边对不远处的蒯丹道:“我看你索性把它就地埋了,也省了它的口粮。让滂老给你换一头身强体壮,方向感强些的!”
也许操练活人并不怎么得法,但论驯服野物之道,这南沙军的帅还是相当得心应手的。
宝贝一听,四条腿一蹬立马站了起来。
蒯丹搂着它的脖颈又揉又蹭,安抚道:“我的好乖乖,明天不苛扣你的口粮,哈!”
宝贝火红的长尾低垂着,虽然心里不怎么情愿,它还是象征性地摆了两下,表示顺从。
那边厢,邯羽无一例外地又从白鹿背上滚了下来。跑场的土已经冻结实了,他砸在地上砸得骨头生疼。白鹿居高临下拿鼻孔瞧他,垂着的一双湛蓝色眸子里满满都是不屑与傲慢。
这祖宗真是比人还金贵!
邯羽心里暗骂了一声娘,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土,咬牙切齿抬腿作势要踹它。
自然,邯羽不敢真的上脚,因为他跑不过白鹿,脚也没有人家的蹄子硬。但他还是要在人前做做样子,这样至少不会让自己看上去太没种。
白鹿理都没理他,清高孤傲好似仙界下凡的圣物一般立在他身旁。
“昨日才教的你如何运用魔息让自己轻如飞燕,没学会就不要乱用。”上原一副严师的模样苛责他,“白鹿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一百多斤当空砸下来。”
蒯丹搂着宝贝劝他,“小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换头母的,说不定你明天就能冲锋陷阵!”
“老蒯,你给我闭嘴!”邯羽拿自己那一双炯炯的丹凤眼瞪他,“你他娘的上战场骑头没把儿的去?”
一老一少在跑场上大眼瞪小眼。就在此时,跑场边的林子里匆匆跑出了一个小兵。
小兵神色凝重,火急火燎径直往上原那边跑,凑到跟前也不敢声张,攀在他耳边嗡嗡了几句。只见南沙军主帅眉头倏尔一拧,随后便默了。
蒯丹顿觉不妙,一脸为老不尊的嬉笑瞬间化为了凝肃。
他扔下宝贝跑过去问道:“原帅,出什么事了?”
上原手里捏着根细竹竿,本是为了拿来鞭策邯羽用的,此时却非常有节奏地轻叩着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方才小兵通报,说是魔都城里派了穆烈帅兵南下,与此同时翼族大军也正在北上,也不知道究竟哪一路会先抵达柜山。但无论如何,柜山在这个冬日里已经注定不可能太平了。这里就是战局的中心,也是权利争夺的焦点。
他兀自一笑,喃喃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蒯丹不明所以,“原帅?”
上原抬眼看他,笑得更为肆意了些,“说你乌鸦嘴呢,蒯丹!”
他撑着自己的后腰站了起来,显然被邯羽下狠脚踹了的那个地方还没好透。
蒯丹赶忙跟了上去,心惊胆战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原帅,我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好日子到头了。”上原往回走,边走边吩咐他,“派蛊雕南下去瞧瞧,看咱们的老朋友到哪儿了。”
他闻言大惊,“老鸟又打来了?东枭不是才撤回去?翼族内讧这么快就解决了?”
“倘若消息属实,咱们可就遇上了大麻烦。”南沙军的帅负手而行,看起来也没有过多的忧虑,“东枭才吃了败仗,士气低迷。北枭又群龙无首……就是不知道西枭那群扁毛是个什么货色,到时候只能边打边适应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蒯丹眼珠子都快要掉了出来,他结巴道:“一……一起来?!”
上原幽幽唔了一声,“对了,这两日你自己盯着点,祷过山要是有蛊雕送信来,第一时间递呈。”
邯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方才竖着耳朵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老鸟,遂敏锐地意识到局势有了变化,且很有可能还是巨变。他想上阵杀敌都快想疯了,遂把祖宗扔在了跑场自个儿跟了过去,想着一会儿上原指不定会心血来潮给他指派点儿跟打仗有关的活儿。
走着走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形骤然一滞,回头时朝邯羽投去了审视的目光。
“你跟着我干嘛?”他好似能一眼看穿那少年郎的心思一般,意味深长道,“哪天你能驾驭白鹿自如了,再想打仗的事情。在此之前,给我踏实些!”
邯羽瘪了瘪嘴,高涨的心绪又被上原一句话给强行摁了下去。
柜山的冬天又干又冷,还得整日同一头白如冬雪的鹿蜀待在一起。邯羽觉得自己混到如此境地,魔生实在是有些凄凉。鞋底蹭着脚边的碎石子,他踹了一脚,心有不甘地朝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林间枯叶满地,柜山干涩的黑土吸干了每一片落叶的精华。雨露滋润了万物整整三季,它们便在这岁末燃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给予这天恩回报。
上原踏在枯叶之上,叶碎成泥。他抬起了自己的脚,低头看了看靴底,生出了悲凉之感。
这世间生灵万万,诸多无闻归于尘。命如草芥,就如同这南沙军的兵,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曾经鲜活地驰骋在这片土地上,也没人会在乎他们身陨后会归葬何处。南沙军就好似这遍地的落叶,在寒冬之中消磨着余晖。
是否终会有那么一日,柜山再也不会留下这支沙家军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答案毋庸置疑。
南沙军的故事将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连同朝露的传奇一并被人彻底遗忘。
上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以他才会将这一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位脚底生花谜一般的玄烨身上。南沙军是朝露留下来的,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柜山有着她的影子,留着她的惦念,还有冤屈……
“蒯丹,有酒吗?”
六百多年过去了,蒯丹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问话。上原不似泷二那般,他喝酒从来不是为了任何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而归或者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
酒是个好东西,既能壮胆,也能助兴,还能排解。愁苦郁结时,喝断片了便就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而上原贪杯,为的也便是那片刻的喘息。
“有!金玉露管够!”蒯丹看着他的眼神含了些怜悯。
南沙军的帅想要再醉一次,梦前尘,见伊人。
待到明日天明,不管是南边的翼族先来还是北面的援兵先到,对于他或是南沙军而言都算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若要较真起来,他反倒还更情愿去面对翼族。
面对那群老鸟,至少沙家军还可以义无反顾地拼命。
兴许魔尊那套冠冕堂皇的谎言骗过了纯善的百姓,可他却骗不过沙家军。这六百多年来,南沙军不曾受过魔都城的恩惠,魔尊亦未曾管过这南疆的战事。此时出兵为的是什么,上原心知肚明。
谷外传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傍晚时分,弥菓给他搬来了一排的金玉露。营地里的气氛凝重,仿佛敌人此时已经堵在了柜山的谷口。
夜色愈深,晚风微醺。霜寒凝结,将营地染上了一层白霜,好似一夜白了头。
这一夜上原醉得有些狠,好在他酒品尚可,喝高了也不闹腾,断了片倒头就睡。南沙军的主帅向来自律,因此今日他睡过了头实属百年难得。他喝酒无需人陪,自己喝,自己睡,可谓是将自力更生的技能发挥到了极致。蒯丹一直觉得他孤家寡人甚是可怜,是以每逢这位沙家还没来得及过门的婿豪饮之时,他都默默地蹲在小木楼边上陪着喝。
蒯丹酒力更甚,三坛下肚就跟没事人似的,第二天早上依旧头脑清醒且生龙活虎。弥菓给他们熬了醒酒汤,蒯丹喝完之后就顺便给上原端去。
是时,天光敞亮,乃是大战前最后的安宁。南沙军的兵皆都久经沙场,大家都心照不宣,填饱了肚子就赶着时间做准备。
上原刚起,金玉露的后劲催得他头疼欲裂。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昨晚的破罐子破摔了。此时要是随便哪一方来,就算他这独臂将军的胳膊突然好了,估计也招架不住。
蒯丹敲门而入,一见到他那张宿醉未消的脸就知道他昨夜喝得太狠了。
“你啊!”他不禁叹着气摇了摇头,“自己的酒量自己没点儿数吗?!现在难受了吧!”
上原皱着眉头,又揉眉心又按额角的,看起来十分萎糟,整个人的精神气可谓是一塌糊涂,哪里还有一军之帅该有的样子。
“我瞧你这模样,大约也没什么心思捯饬自己了。来吧,先把醒酒汤喝了,缓一缓再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
上原闭着眼睛伸了手,明显还在闹头疼。
“蛊雕昨儿傍晚派出去了,估计一会儿就会带消息回来。”他趁着递碗的间歇汇报了一下军情,“泷二正在整军,兄弟们就等原帅的军令,可随时出征。”
许是头疼极了,这一碗醒酒汤上原喝得急,大气都没喘一口便干了。末了,他将自己靠在了床头,眼睛依旧紧闭着,缓了许久才接了蒯丹的话。
“还是烨帅有手段。”他自嘲一笑,“我以为当下正值布局良机,没想到却已经是到了破局之时。”
“原帅?”
“接下来到底是魔都城里的那位先到,还是咱们的老朋友先来,这就得看烨帅的意思了。”
“北面来的可是五万大军,烨帅他即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吧!”
“拦不拦得住,那得看他到底想不想拦。”上原这才掀起眼皮子,眸色却有些深沉,“蒯丹,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蒯丹抱着汤碗迟疑道:“赌什么?”
“赌是翼族先到,还是那叛徒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