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我的伤


文/海子湖


图片发自简书App




小姑是我心里的伤。这些年在外,有意无意地,我选择了回避。若不是群里那位每天聊得很欢,却素昧平生的林意一再鼓动我把她写下来,我恐怕会让这个伤一直呆在那里。

1

小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只长我三岁。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她当妈妈,我和弟弟当她的孩子。拿一个缺口的破碗装了土,是饭;放上几片树叶,几根草,就是菜了。这样的游戏,每每我们玩得乐此不疲。记忆中,我们在一起玩过的游戏,还有鸡毛信,捉迷藏,好多好多。有时,她还会帮我洗头发。那个夏天,在奶奶家(其实也是她的家)的小院里,小姑烧了一锅温水,装了满满一盆,晃晃悠悠地端到大树下。小姑使劲把我的头摁在盆里,“低一点,你再低一点”。洗发膏的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难受得大叫,她也叫:“快把眼闭上!”慌乱之中,只觉眼上一暖,糊在眼睛上的水没了,我睁开眼睛,感觉天清地明。这才发现小姑没拿毛巾,刚才是用她的衣袖给我擦的。我们四目相对,哈哈大笑。那时的她9岁,我6岁。我们一样的快乐,天底下似乎没有什么让人发愁的事。

我8岁那年,身体一直健康的爷爷突然因病去世了。我对爷爷一向有些惧怕,爷爷的离开似乎没带给我多少忧伤。出殡时,我看到小姑坐在棺木前一动不动,我上去拉她的手,她抬眼看看我,不动,两行泪却流下来了。父亲按照老家的风俗要把爷爷土葬在离家不远的小山丘上。天没亮,我被人从梦中叫醒。按照大人头天嘱咐的,我举着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

小姑不知道从队伍的什么地方冒出来:“你的幡打得直些,到时候爷爷找不到回家的路。”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有些愧疚,顿时睡意全无,振作精神继续往前走。

棺木落进土坑时,奶奶嚎哭着,昏了过去,人群一阵慌乱,但我始终没听见小姑的哭声。

2

小姑学习成绩好像一直不好。我最小的叔叔学习好,爷爷走后的第二年,他初中毕业,奶奶说没钱不想让他上了。学校的老师三番五次地来家里请,有几次老师直接跑到田里,和我奶奶、父亲、几个叔叔不停地说,小姑也帮着和奶奶给小叔说好话。最终小叔每天清晨放完牛,再急匆匆地赶着去上学。有时候牛没吃饱,小叔悄悄地把牛牵回来抓起书包往外跑,奶奶在后面赶着骂几句“个砍脑袋”的,又让小姑把牛牵出去吃几口。三年后,小叔终于考上电大走了。小叔一走,牛没人放了,农田的活就更忙不过来了,奶奶一愁,就又开始骂。那时,父亲和几个叔叔都各自成家,10来岁的小姑成为她唯一可骂的人。

初三那年,父亲告诉我,媒人给小姑提亲来了。我懵了下,撒腿就往奶奶家跑。在奶奶的堂屋中间,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端坐在那里,白白的面孔,斯斯文文的样子。我望着他笑笑,冲到了在厨房里忙碌的小姑面前。

“小姑!”我叫。

“你来啦!”她有些欣喜,又带着些羞涩。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个人,我看见了。”

“嗯,你觉得怎么样?”她的脸红了,声音有些热切。

“嗯……挺好的吧。”我喉咙有些发干,低声说。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喜欢就行。”

后来,小姑出嫁了,她和白净斯文的姑父感情很好,几乎没听说他们吵架或生气的事。生的两个女孩,也就是我的两个小堂妹,长得如花似玉,以至于每次见了都让我有惊艳的感觉。至于我,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后来又阴差阳错地跑到几千里之外的青岛。回去的机会更少了,见小姑的时间也就更少了。每次回去时,小姑都会来看我,带一堆吃的,有时是她地里种的,有时是她买的。

有一年回家前,因为忙个项目,瘦了几斤,我很开心。回家后,小姑见了,有点埋怨说:“你读那么多书,现在还这么累。你看你的同学小翠,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开个店搞美容这些年赚多少钱了?还有,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你连个男朋友都没带个回来。”

我搂搂她的肩,说:“我有点穷是真的,但累得开心也是真的。”

她不解,略微嗔怪地看着我,笑了。

3

09年冬天,父亲给打我电话,说小姑父查出来肝癌晚期,医生判断最多还有三个月。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隐约中,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重的叹息:“太年轻了,才36岁。你小姑以后怎么办?”怎么办?我内心惶惑,毫无办法。

转眼春节快到了,我提前请了假,拖着两个不满1岁的儿子回老家。第二天,我去小姑家,学校还没放假两个堂妹不在家。南方的屋子里没暖气,火盆里也没有火,屋里的阴冷让我这个已在青岛有暖气的房子里待了十年的人不太适应。空气中弥慢着浓浓的草药味。小姑父躺在床上,瘦得完全皮包骨没有了人形,没有半分生气。站在他的床前,我有种窒息的感觉。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原来人的生命就像是风中飘忽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小姑见到我,急着要给我倒茶。

我跟出来拉住她:“我小姑父怎么一下子这么严重?事前没一点察觉?”

她的眼泪涌上来:“是我疏忽了。半年前他就说不愿意吃一点肉,连炒菜的肉味也不能闻。你说他那么年轻,谁能往这方面想?”

“医生说要怎么治?”我无力地问。

“大医院说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我们又找了几个地方的赤脚医生,中医,现在在家熬中药喝,好像也有些效。隔断时间要去医院抽腹水。就是浑身疼,等不到一会儿就要给他摸摸……”她哆哆嗦嗦地还说了些什么,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年我的爷爷去世时的情景,那个让我把幡打直的小姑娘,如今,生活又将再次夺去她生命中的重要依靠。她能怎么办?

临走时,我要给她一些钱。她哭死不要,我把钱留给父亲,看看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帮她。这笔钱,父亲说最终也没能给出去,因为小姑拒绝任何人物质上的帮助,一给她就哭。

小姑父是第二年夏天走的,没有在大医院做化疗放疗,比大医院医生的预测多活了大约半年。小姑瘦了近二十斤,形容枯槁。我没能赶回去,这一切依然是父亲电话里告诉我的。父亲还告诉我,小姑父的葬礼上,小姑突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不省人事,众人吓坏了,送她到医院打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我的内心一片悲凉。

再后来,父亲告诉我,这种发抖的毛病已经成了小姑的老毛病,一遇到事就犯,后来有医生说是“惊恐发作”,让看精神科医生。小姑清醒过来后,打死不愿去:我又没精神病!

4

有没有病都要面对生活的现实,自己要吃饭,还有两个半大的女儿要上学。

好在家里有几亩地可以种,小镇上还有临街一套门头房可以出租,一家人虽然过得清苦,但温饱还是可以解决的。但小姑闲不住,农闲时,她不再像过去在家收拾家,也不用再给小姑父做饭了。她到处做短工,到附近砖窑厂码砖,到建筑工地挑水泥灰,这些男人干都嫌累的活,小姑有空就去了。

老家到处是无人承包的池塘和野湖。春来时,塘底年前没挖净的老藕慢慢长出芽毡来,钻出水面,变成大朵大朵的绿绿的荷叶。等到春夏之交,顺着荷叶杆下去,就可以挖到又白又嫰的藕带。无论是生吃还是炒作菜吃,真正的清甜可口,齿颊留芳。藕带深长于塘底的淤泥里,不好挖。小时候我大嚼着父亲带回来的藕带时,父亲总是会拍拍我的头,自豪地说:“好吃吧!我扎了几个猛子才挖出来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春夏之交的水,也是半凉的。

有好几年,小姑就去挖藕带,她不会游泳,水深的地方没过脖子,水浅的地方也要到胸口。藕带挖上来了,她舍不得吃,都挑到城里卖了。价钱也还可以,一般可以卖到8块一斤,赶上当时的肉价了。从小姑家到城里大约5、6公里,乘公交车要2块钱。她舍不得坐车,每次拿两个小筐装上藕带,用扁担挑着,一步一步走进城里。有时候在鼓楼市场边上,有时候天桥上,还有的时候沿街叫卖。城市的马路很宽很长,她需要时时与城管打游击。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毛毛雨,她没任何遮雨的东西。好在这样的天,城管是不会再出来了,她放心地坐在了天桥上。来了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买了两斤她的藕带。她仔细地给男人称好,又用麻绳捆好,放进袋子里。末了,男人递给她一张一百块的整钱。她看了看,毛毛雨让一切都变得潮乎乎的,她没看出有啥异样,找给他84块。那天她卖到很晚才卖完,毛毛雨一直飘着,浑身湿透的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坐了公交车回家。第二天早上,她突然发现男人给的那张100块居然是张假钱。当时,她就哆嗦得不成个了。也许是天意,父亲那天恰好有事从她家门口经过,顺道进去看了一眼,喊了几声没人应,却在靠着床沿的地上,看到了浑身发抖的小姑。

5

如此,过了几年。大堂妹19岁了,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城里棉纺厂上班。有一天,大堂妹带了个男孩子回来,外表同她故去的父亲一样白白静静、斯斯文文。小姑一问,男孩已经30岁,早过了农村婚嫁的年龄。再一问,男孩老家在外地农村,父母皆在,土墙屋庇身,平时麻将花牌不离手,根本无暇顾及他。男孩和大堂妹同在棉纺厂流水线上干活,按件计酬,每月挣的还不如大堂妹多。

小姑顿地痛哭:“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无任何技艺傍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几亩田都种不了。你找这样的男人做什么?”

大堂妹却铁了心。小姑发抖的毛病犯了几次,最终也没能拦住她嫁给他的心。

“这就是姑娘书读少了。”小姑最后同我父亲说,“由她吧!”

她用临街门头的二楼给大堂妹做了婚房。一楼依然出着租。

她倔强地让小堂妹读完了中专,护理专业,现在镇医院上班。虽然是临时工,工资微薄,但她说,女儿起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也不用到塘里扎猛子挖藕带了。

现在的小姑,每天在家给大堂妹看孩子。我这个大妹夫,偶尔会嫌她带孩子不够利索,不够细致。

我有些看不过,跟小姑说:“你能不能不给孩子当免费还落埋怨的保姆?”

小姑讪笑着,说:“我没读什么书,什么都做不好,没法跟你比。我现在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我不知道,才四十开外,正当壮年的小姑,说这话时,内心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和忧伤。但我知道,我的心悲凉如水。生活最大的痛,不是在雨中奔跑。而是生命让你长成了一株藤蔓,却一次次抽走你本以为可以依附、栖息的枝,最终你连作藤蔓的勇气也没有了,无力无望,匍匐于原地,等待终老。生命无常,藤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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