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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轻轻抚过金簪子,上面的宝石熠熠生辉。
铜镜中,映出的是李聿莫憔悴而苍老的面容。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李聿莫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烟柳,你只要记住,从今往后,你是李烟柳,我李聿莫的女儿,胡溯洄的妻子。其他的,不必再想!”
她蹙起那山眉,一对水目玲珑剔透。
一纸惨白的婚约,轻轻飘落在书案旁,黑乎乎的字歪七扭八。昨日,圣上那只细腻坚硬的手把它递过来时,它比现在更刺眼。
她如何不记得,那夜无风无月,星河天悬,两个飘摇的剪影跌入玉亭,他白皙文雅的面貌和带着丝丝书卷气的仪态便从此刻在李烟柳心里,与此一起的,还有那个金子般的名字——陈月皓。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风习袅袅,盈水展千华,飞檐亭角清铃响,打破了两个小雅贼的梦。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人就此别过。
两月后,又是玉亭下,李烟柳才在清清白白的阳光下一睹这位陈公子的尊荣。他温润如玉,举手投足之间都氤氲着一层江南的水墨丹青之气。
这便是文人雅士的样子吗?李烟柳在心中暗暗猜测。
“爹爹,我……”
“你还在想着陈公子?”李聿莫眉目中露出些许垂怜。
李烟柳迟疑着点点头。
她未必知道,两里外的将军府里,有个人正和她一样,暗自惆怅。
胡溯洄两只手不知所措的绞在一起,他踱步到案前,却无心读书,半个字也入不得眼。
他蓦然抬起头,眼中映出悬挂在墙上的甲胄,不禁嗤笑自己,在战场上不是运筹帷幄、勇冠三军吗,怎么现在倒忸怩的像个小姐。
他推开门,面前一片朦胧。
他相信,即使不能让圣上收回婚约,也能给自己宽限几天,到时再做打算。
毕竟素未谋面的李小姐,和她,差的太远了些。
那日,风正萧,胡溯洄被纷乱的落叶乱了眼眸,正昏头昏脑的乱转。
“这位大人,在找门吗?”
胡溯洄一怔,随即回首,面前女子天颜白皙,莹然玉润,瞳如点漆,丹唇雪齿,声如莺啼,翩然顾盼。
“啊,是,是。”胡溯洄一时呆住,结巴起来。
“这边走。”女子玉指一挑。
“敢问姑娘芳名?”
她莞尔一笑,就像撒珍珠一般,撒出去三个字——“何淑君”。
“咚”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把回忆中的胡溯洄惊醒了,他眼前朦胧刹那间破裂。
圣上无言,却处处是话。
“政治联姻而已,何来感情一说?”
“你是统兵之人,在朝中举足轻重,怎可以小私误国事?”
“既为官,便要与儿女情长一刀两断。”
……
胡溯洄匆忙告退,慌张的跌下金殿。
他就如那天一样不明不白,只不过那天乱的是眼眸,今天乱的是心性。
他还是乖乖穿上了新郎的红衣,就像醉了一般,活在梦里,不清不楚。
山河远阔,人家烟火,无一是,又无一不是。
日子像书页一般翻过去,直到有个人死了。
胡溯洄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镣,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重新来过,他还会做这个选择。
成婚半载,他就像收敛不得的顽猴,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何府的门。
“胡将军,您……”
胡溯洄一把推开面前的家丁,顾不得什么礼节。他越来越浮躁,已经等不了片刻。
“何……”他只喊出一个字,便呆住了。
两年前,他在战场上看见的孙彻桑还是老虎背,马蜂腰,螳螂腿,意气风发。两年的时光流过去,他变的成熟稳重,若不是他的手还搭在何淑君背上,胡溯洄还真信他成了个谦谦君子。
“淑君姑娘……”孙彻桑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真是一笑百媚生……”
何淑君厌恶的皱皱眉,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别这么矜持啊。”他指尖抬起何淑君葱白的下巴。
何淑君也是名门之后,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她一把拽住孙彻桑的手,捏的骨头嘎嘣响。
“啊啊啊……”孙彻桑痛的大叫起来,“你胆子还挺大!”
他一使劲,单手抓住何淑君双腕摁到墙上。
“孙某好歹也是个将军,何小姐就这么不给面子?”
孙彻桑身材高挑,孔武有力,他轻轻一提,何淑君便双脚离地。
“孙彻桑!”
他刚刚品出这声音有些耳熟,就被一拳打折了腰,面目扭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胡溯洄的长剑已经贴到了他的颈上。
“这,胡将军……”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少女,今天胡某就杀了你,以正军法!”
胡溯洄怒目圆瞪,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鳗在喉,非吐不快。
孙彻桑恐惧的眼神看向胡溯洄滴着寒光的剑刃,牙关打战,想要辩解什么却结结巴巴。
“胡将军,家父是当朝一品大臣,你若杀我,圣上不会饶了你的!”
胡溯洄高高举起剑,却怎么也劈不下来。
他心里清明如镜,他的命在某种意义上与孙彻桑连在一起,只要这刀砍下来,他也要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古来如此。
“胡将军,”孙彻桑瞧出了胡溯洄眼中的迟疑,“望将军念在小的是一时糊涂,饶小的一命,从今往后,再不敢犯。”
胡溯洄死死咬着嘴唇,手中剑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半晌,他终于清醒过来,痴痴的笑起来。
“孙彻桑,你我同行多年,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死。”
孙彻桑的眼睛里绽放出精光,他频频点着头,脸上还不忘做讨好之相。
“我会闭上眼睛的。”
笑罢,手起剑落,一片血花飞溅。
孙彻桑双目圆瞪,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会如此心狠手辣。
“看来,胡某难逃一劫了,”胡溯洄木然回过头,“淑君姑娘,他的尸首莫要移动,免得牵连了你。”
见何淑君点头,胡溯洄收剑入鞘,推开门狂奔而去。
将军府中,李烟柳玉手抚琴弦,朔风吹拂,一抬眼正望见胡溯洄急慌慌的踏入院中。
“何事如此惊慌?”
胡溯洄停住脚步,他扶着树干蹲下来。
“我说了,你会信吗?”
胡溯洄的声音就像甘泉汩汩流淌,却只品出一番苦味。
李烟柳静静的听着,如同一尊石像。胡溯洄讲到他如何杀死孙彻桑时,她的眼皮跳了一下,随即恢复。
“你明明知道他是望族之后,还要杀他,这岂不是自断前途。”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烟柳嗤笑一声:“如果是个陌生姑娘,你还会杀他吗?”
胡溯洄一时语塞,急的他面红耳赤。
“好了,你也不用编什么鬼话来骗我了。”李烟柳轻轻摆摆手。
她缓缓站起来,衣摆随着动作滑落,迈着小碎步钻入内堂去了。
她轻轻脱下外套,看着它垂落到地上。
李烟柳回过头,看着正发呆的胡溯洄,叹了口气。
“杀人者之妻,恐怕也会收到牵连吧。”
她纤纤玉手握住后门的门把手。
“从此一刀两断,不失为上策。”
李烟柳缓缓仰起头,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纵是万般不愿,半载过去,没有爱,也有情了。
“娘子,你……”
“走。”
李烟柳吃力的推开门,外面是漫天风沙。
“跟我来。”
她拉着胡溯洄,顶着风沙奔到城门口。
“这是八两银子,”李烟柳理理乱发,把布包塞到守卫手里,“让我们出去吧。”
守卫木木的点点头,不及反应过来,二人已钻出城去了。
她就像鱼儿钻入了大海,越跑越是坚决,反倒胡溯洄有些不知所措。
忽的,她停住了脚,面前是一栋马厩。
“盘缠给你,”她把袖里笼着的钱塞到胡溯洄温热的手心里,“去找第二匹黑马,然后走,越远越好。”
咬咬牙,她摘下金簪子,和盘缠一起放进胡溯洄手中,上面宝石里映出她毅然的眸子。
胡溯洄抿着嘴唇,他虚搂住李烟柳的雪颈,重重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一步跨上马,抖抖缰绳,快步离去。
“放杀人者出城,小娘子,你好大的胆子啊!”
胡溯洄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回过头,看见一群衙役,死死锁住李烟柳,人群中还混杂了几个孙府的家丁。
“烟柳!”
他声嘶力竭的嘶吼着,胯下黑马丝毫不受影响,仍向前绝尘而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胡溯洄终于刹住了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烟柳,烟柳……”他的声音哽咽了。
良久,他重新跨上马,拭干眼泪,继续狂奔而去。
【五日后】
胡溯洄独自在馆子里喝着闷酒,神情恍惚。
“你听说没,京城跑出来个杀人者,好像叫什么……胡溯洄。”
“他那娘子可是顶漂亮哦。”
“漂亮管啥用,在牢里被打的不成样子了。”
胡溯洄一个激灵站起来,大步朝外面走去。
李烟柳的玉体,遇上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恐怕……
他抚摸着马的鬣毛,手心被扎的隐隐作痛。
即刻,他翻身上马,朝着京城方向,纵马而去。
大牢并不难寻,那股阴森恐怖的血腥之气,再过上千百年也难散去。
这里日夜传出犯人们的声嘶咙哅,听得人胆战心惊。
胡溯洄猛拉缰绳,马蓦然止步。
他的眼中写满了恐惧。
胡氏的先人曾经被妻族牵连,获罪下狱,后改充军流放,世代戍边,经过几代人血与肉的拼搏,才换来了如今胡溯洄的富贵。
如今,他身居高位,但对牢狱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擦不净,洗不去。
“啊——”
一阵女子痛苦的叫嚷飘入胡溯洄的耳朵,震得他浑身发麻。
“烟柳!”
他摔下马来,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朝着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烟柳,烟柳!”
举目幽寂,空无一人。
胡溯洄愣在原地。
“烟柳呢?”
“胡将军,”一把冰凉的短刀贴在他的后颈上,“跟小的走吧。”
胡溯洄茫然的转过头,十几个看守堵在门口,由不得他,一副铁镣欣然而至。
“杀了孙将军,你以为你还能有好日子吗?”
“烟柳呢?”胡溯洄双目赤红,像极了受伤的狮子。
“你说她啊?你还不知道吗?”看守哈哈大笑,“圣上早就知道她心寄他处,让她寻自己心上人去了。”
“那刚刚女子惨叫之声……”
“随便找个和她音色相像的女孩儿,叫两声,不就行了吗?”
胡溯洄傻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的癫狂,像极了疯子,不,他已经是疯子了。
笑罢,他奋然一扬手,把那看守打出两三尺远。
当年战场上英姿勃发的胡溯洄似乎附体在他身上,没有刀剑,没有枪戟,那对只锁住一只手的铁镣,同样是他的武器。
“烟柳不会骗我,”他一边挥舞着铁镣,一边怒吼,“一定是你们骗了我!”
五六个看守扑上来,死死按住他。
胡溯洄终于停止了挣扎,因为他已经动弹不得了。
与自由一起被夺走的,还有那支金簪子,闪耀着光芒。
【秋后】
“带人犯!”
胡溯洄目光肃然,他的头发蓬乱不堪,面上藏污纳垢,配上黯淡无光的眼睛,合适极了。
忽的,他眼中绽放出一束光芒,所照之处,正是李烟柳。
“烟柳……”
雨淅淅沥沥,无声的哭泣着,胡溯洄却只闻到一阵酸腥味。
李烟柳朱唇微颤,豆大的雨点打在手中油纸伞上,一震一震,却浑然不觉。
刽子手把一口酒喷在刀刃上,即刻被雨水冲刷掉了。
“给老子也来碗酒!”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斟了满满一碗酒,放到他嘴边。
“咕噜”,胡溯洄一饮而尽,他吐出一口浊气,朝着人群中大吼一声:
“孙彻桑他该死,你们个个都和看笑话一样看老子,不知道谁才是权贵的走狗!”
话毕,他朝着李烟柳的方向,又吼一句:“这辈子老子失了良人,下辈子,要让良人失了老子!”
刀朝他的脖子狠狠劈下,血花飞溅,人头落地。
围观的家长们纷纷捂住孩子的眼睛,似是怕鲜血玷污了小孩子纯洁的心。
李烟柳静静的看着,怔怔痴笑起来。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宫灯夜鸣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举杯独醉,茫然又一年岁。
年华往复,不知茫然几年岁。
李烟柳看着窗外,手中捏着一纸惨白的婚约,黑乎乎的字端庄肃穆。她的青丝早已被白雪替代,已是花甲之年。
陈月皓在两年前去世了,他与李烟柳每日吟诗作对,也算是生前享大福,死后出小名了。
可不知为何,李烟柳依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呆呆望着窗外树木,心中忽然荡起阵阵悔意。
眼神落到蒙尘的书案上,那支金簪子光洁如初。
那天,圣上,不,先帝,把它卷在婚书里递过来。
正所谓,定婚信物。
“我答应你,下辈子,让我失了你。”
窗外,花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