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外公不见已有半年多了。
上次见他,是在春节。我们一家去给他拜年,他和外婆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桌子上盘子叠着盘子,汤碗靠着汤碗。
我的碗因无处放,只得拿在手上。
我们围坐在小院葡萄树下,外公一手拖着碗,一手拿着筷子,眼睛还和以往那样,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问我:“在学校找对象了没有啊,也不小了,早该抓点紧啊,也省的你爸妈操心。”
我只是一边夹着菜,一边故作认真,但其实是在敷衍:“晓得晓得,肯定找的,放心吧。”
话间,外公停下拿筷子的手,撸起他那红色并有缺口的毛衣袖口,端起那盆离我稍远的红烧排骨,颤颤地站起来,往我面前一托。
我立马知道他是想让我夹菜。
“有,有,有,我碗里有,不要,不要了。”
可耳朵向来灵敏的外公似听不见我说话,拿起筷子,往盆底就是一抄。待筷子出来时,便有一大块排骨死死地定在两根筷子之间,并向我送来。
“学校不比家里,苦的很,难得回来,要吃好。”
而我向来讨厌这样,我宁可夹不到不吃,也不要别人给我夹菜,这算是我的洁癖,在哪都是这样,谁夹都不行。
但排骨已至碗中,我还不至于将其给扔了。于是还是埋头吃着,只是从不碰那块排骨,直到吃完饭了,碗里只剩下根没吃大排骨。
外公收拾碗筷时,看到碗里那根大排骨,便知道是我剩的。摸了摸了我的头,嘴里唠叨着:“这孩子,雷打头,真是雷打头啊。”
“雷打头”是我们那里的俗语,一般小孩吃饭浪费时,老人们便常说这个口头禅。
外公说时,却并不朝我。而我也羞于看他。只是憨憨地笑着。
2
这次暑假,办完事,难得空闲,决定回家。
回到家,妈说外公病了。至于什么病?病得怎么样?她没提。
简单收拾一下,我就骑着电动车直接去向外公家。
到门口时,却不见外公从里屋出来。以往只要听见电动车的刹车声,外公肯定就会立马出来,因为他知道是他的外孙回来了。
可这次我把车子停稳当了,却还不见外公。
反倒是行动向来迟缓的外婆一边拉开里屋的门,一边将厚厚的老花镜戴上。见到我时,一把就握紧了我的手。
我分明感觉到外婆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将她的老花镜抵得死死的,头上的黑发少得也能数清。
外婆放下一只手,将我往里屋里引,我跟着外婆去向里屋。里屋的灯光有些暗。
我一进屋就看见外公生生地躺在床上,整个身子平仰着朝向天花板,只是头紧紧地歪向一侧,死死地看着我。
待我走近时,我分明看见他在流泪。他的头紧紧地歪向一侧,死死地看着我。
他一只眼睛的泪水滑向眼角,淌过鼻根,竖直地流向另一只眼睛,并着另一只眼的大滴泪水,簌簌得落在床上凉席的竹缝间,化开了去。
从未见外公哭过,我竟定在了那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稍缓和一点时,我才发现,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好像不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身高一米七,身材魁梧,头发茂密,眼睛有神。可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瘦得就快要陷入床板里去了。他的腿硬邦邦的,一点血肉都没有,凸起的经脉也是瘪的。
再看他裤脚平摊在脚踝处,就像是一块抹布平铺在一根树棍上,两边都是空落落的。
腰带处的扣子虽是系上了,可松的好像随时都能够滑落开去,跟着肚子的呼吸,一上一下,幅度很大。
跟着起伏的还有一根插入腰带里处的一根导管,下面接着一个书本大小的厚塑料袋子。
再看他头发也没了,像极了出家的和尚。眼睛也深陷进去,就快要碰到后脑勺了。整个人活生生一副空架子。
这个人绝不是我的外公。我的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身高一米七,身材魁梧,头发茂密,眼睛有神。
我绝对不相信。
3
待我走近,他提起两只手,悬空伸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分明感觉到他想尽力紧紧地握住我,可却又是握不紧,随时可以滑落。
以至于我担心他的手会掉下来,反将他的手握住,我握得越紧,他哭的越是厉害。而此时我已坐在了他的床头。
我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就是那个催着我找对象的外公,就是那个往我碗里夹大排骨的外公,就是那个总爱摸我头的外公。
“外公,外公,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了啊。”
我拿着抽纸给外公擦拭着眼泪,也擦拭着外公枕下大滩的湿迹。
外公只是哭着,自己也不断地擦拭着眼睛,却不用纸。
“医院医生说,你外公重活干得太多了,身上的经脉太疲劳了,用得过度了,都损坏了,治不好了,只能躺在床上.......肌肉还在一点一点萎缩......”外婆在一旁哽咽着。
我的外公疲劳过度?怎么可能呢?
我的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身高一米七,身材魁梧,头发茂密,眼睛有神。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那么有活力,就像是一只在风中旋转的风车,只要有风就会一直转下去,从来不知道累,不知道歇。
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身体自是厚实。等到退伍,回村做了生产队队长,就一直耕耘在那片广袤的高地上。
因是生产队队长,外公每天往往天不亮就起床,通知大家出工。然后又带领着生产队,盯着烈日开耕锄地。等到晚上,又挨个检查农具,统计工分,忙完已是夜里11点多了。
外婆说那个时候,外公几乎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几乎什么事都第一个出头。无论是队上炸山开地,还是修路挖渠,他是总指挥,总监工,同时又是主劳力。没人敢点炸药,我外公去;没人扛得起夯土木,我外公能抗;
后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外公一个人接了20亩地,这在旁人看来很不正常。而正常的人家最多都只是5亩。
人都问外公为啥接这么多地。外公只是回应说,家里人多,不多种些,怕是要饿肚子咧。
外公外婆一共养了2个儿子,4个女儿。后来等到子女都成家了,在他们的要求下,外公终于不再种地了。只是外公天生闲不住,又在自家院中,开起了豆腐坊的营生。
那时外公60多岁,每天早起用扁担挑着两大桶新鲜的黄豆,去附近5里外的小河里,洗豆子。等到豆子洗净,又将其挑回来。这一个来回已是中午。
等对付两口午饭,便开始了磨豆,烧豆,压制的活计。这一套下来便是晚上了。
这就是60多岁外公的日常。
人都说我外公又疯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了,还要这么拼命地做。而我外公只是说,他不想老的时候给孩子们添负担,趁现身体还行,能做一天是一天。
4
就是这个疯子外公,却给我童年带来无限的欢乐。
小时候条件有限,很少有味道不错的吃食。常常很羡慕邻居家的孩子能喝上甜冰袋。但自从外公磨起豆腐,我就能喝上了甜美新鲜的豆浆了。这可比甜冰袋好喝十倍。每每喝时,心里自是欢喜。
外公每次磨好豆子,趁着豆浆在锅里煮的间隙,便骑着他那二八杠大车子,清晨就敲我们家的门。
这样早就有人敲门,我知道一定是我外公来了。我嗖的一下穿好衣服,飞奔去给外公开门,因为我知道今天有豆浆喝了。
外公拿了大白瓷碗,用长勺,在热气腾腾的豆浆锅里,摇来摇去,然后给我盛上满满的豆浆,放在豆腐坊门边的竹椅子上,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喝。
像刚出世的狼崽子,我美滋滋地吮吸着这美味的豆浆。而外公时不时地摸摸我的头,见我憨憨的笑,便又去磨他的豆。
每次我喝到一半,就感觉饱了。而外公又像魔术师一样,给我碗里加了一点“魔术粉”,不一会豆浆就变成豆腐脑了。我又美滋滋地喝完剩下的一半,肚子实在涨得不行。
等我要回去时,外公拿出一个暖水瓶,里面装的都是豆浆,说让我拿回家晚上喝。于是我便拎着装满豆浆的暖水壶,得意满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逢见认识的玩伴,就拉过来,说这暖水瓶中装的是豆浆,没喝过吧。他们想喝,我打开瓶盖,让他们闻了闻,便立即盖起瓶盖,得意地扬长而去,感觉全身上下都自带光芒。
记得上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童年。周围同学的童年里有甜冰袋,有玩具,有弹弓、有鸟窝。而我的童年里有大白瓷碗的豆浆,有喝到一半神奇变出来的豆腐脑,还有那装满豆浆的暖水壶。
而每每想起童年的这些,便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外公。
可如今,我的外公就像是一个空架子一样,躺在床上。我终于忍不住泪水,像个孩子一样朝他哭了起来。见我哭,他还是和小时候我坐在他旁边喝豆浆那样,摸着我的头。
我多希望我还能憨憨地朝他笑,那样就说明他没有生病。可是我哭的像个泪人,我的外公病得像个空架子。
那一刻我心生愤怒,看着外公被掏空的身体,我想问到底是谁这么残忍,竟毫无怜悯之心,将年轻时当过兵,身高一米七,身材魁梧,头发茂密,眼睛有神的老头,折磨成这样。
5
假期结束了,我就要回到学校,走之前再去看了外公。
外公听说我要走,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擦泪的纸巾,破碎地满脸都是。我一边用手给外公挑去脸上湿透的碎纸屑,一边在他耳边说,我寒假就回来了,到时再来看他。
而外公突然握紧了我的手,这一次显得那么得有力,使得我手指不得半点动弹。
他吃力得发出了一声叹:等你寒假回来我可能就不在了。
后来,外婆拿出一箱牛奶,估摸是别人看外公买的,说是外公让我带回家。
屋里的灯光依旧是那么得昏暗,我骑车飞速得奔向家的方向,离外公家愈走愈远,就像小时候,从外公家喝完豆浆,跑回去一样。
只是我手里没有了装满豆浆的暖水壶,只有那箱看病的牛奶。
今天学校新生报道,很是热闹,不少家长也陪同而来。
其中有不少老头家长。我想这些可爱的老头当中,肯定有学生的外公,他们就像我的外公一样,等他们放假回家,会催着他们找对象,会往他们碗里夹最大的排骨,会时不时地摸着他们的头,看着他们憨憨地笑。
我多么希望我的外公再催一次我,让我找对象,那我一定好好找;
我多么希望我的外公再往我的碗里夹块大排骨,那我一定啃个精光;
我多么希望我的外公再摸一摸我的头,那我一定会笑得更憨。
夜深了,妈打来电话,我不敢接。
每次妈妈来电话,我都怕她主动说到外公。我多么希望妈妈打电话永远也不要提到外公,虽然那样我会不知道外公好些没,但至少说明外公还好好地躺在家,这就够了。
电话许久也没接。后来我打了过去,妈并没有提到外公,只是让我天冷多加衣,生病了要及时去医院,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我安心地说了句:“好。”
吃完药,躺在床上有点累,只是还有力气想着外公。不知道外公是否还有力气想着他的外孙。
希望他能一直想着我。
我相信他能,因为我的外公年轻时当过兵,身高一米七,身材魁梧,头发茂密,眼睛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