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外公家长大的，所以一直叫外公为爷爷。爷爷去世的时候，姨妈说让我和姐姐每人写一篇痛文。这两字一入耳，我的泪便夺眶而出，迟迟无法落笔。爷爷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心底，我常常回忆，也只是轻轻一瞥，不敢想，不能想……
又是清明，我在遥远的异乡，想起爷爷，想起他在世时的一幕幕……
风一吹，光阴便打开了……
1
知道爷爷卧病在床的消息，是在2014年年底，很快就要放寒假了。于是一放假，我和姐姐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老家，回到那个我十个月大便住下的家。
爷爷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躺在床上，仿佛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我叫了一声“爷爷”，扑到床边，泪水夺眶而出。爷爷的眼睛仿佛一下子亮了，他说：“我没事，我好多了……”
那时，爷爷已卧床一月有余。刚开始每天还能吃点东西，这几天，一天只能吃一个鸡蛋了，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精神也大不如前了。
冬日的阳光好温暖，我们给爷爷穿上厚厚的棉衣，扶着他去院子里坐坐。他艰难地迈步，整个身子几乎都压在妈妈身上，然后，他喘着气坐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阳光，说：“晒晒太阳很舒服。”
我想找爷爷说说话，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似乎很累很累，眯着眼睛，双手无力地垂下。我握着他干枯的双手，想给他捏捏手捶捶肩，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茜恩那时候才两岁多，她也跑过来，叫着“老爷爷”。爷爷笑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
2
那些天，村子里每天都有人来看爷爷。
堂舅每天都来，每次都会摸摸爷爷的胸口，跟他说几句话。堂舅说，爷爷的胸口还暖暖的，暂时应该不会……可是，谁说得准呢？唉！他叹一口长长的气，他说：“老人家七十多了，是要走了。就是走了之后，就没有人陪我下棋了哦！”他的眼圈红红的，我这才发现，堂舅也已经白了头，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堂舅也已经近六十岁了。
村里一个上医学院的哥哥来了，他跟爷爷说完话，出来对我们摇摇头，唉，人老了……那声唉，在我听来，拖得好长好长，好多不舍，好多难过。
隔壁的两户人家都要娶媳妇了，他们给爷爷送来阴米茶，送来糖果，他们说：这么好的老人家，唉！爷爷带着笑，他说：“你们不要那么客气，还给我送吃的，不好意思哦！”他还像以前一样，生怕麻烦了别人。
可是，爷爷已经不肯吃东西了，也不再说出去晒晒太阳。他总是问他的寿衣有没有准备好，发发什么时候回来，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日子并不多了。他拒绝进食，拒绝喝水，拒绝换纸尿裤，我们知道，他是怕麻烦别人。
妈妈和四姨端着水进去，哭着说：“爸爸，你就让我给你换一次吧，这样舒服点啊……”可爷爷不肯。我们端着饭菜进去，哭着说：“爷爷，你就吃一点点吧，你就会好起来的……”可是他还是不肯，他摇摇头，有泪水从眼角悄悄滑落。
晚辈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舅舅的小儿子发发还在路上，那是爷爷最牵挂的人。
爷爷不吃不喝的第二天，发发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冲进家门，把包往地上一扔，扑到爷公的床上。那一刻，所有的晚辈都围到床前痛哭，爷爷脸上却隐隐地有了笑，他等到了他最爱的孙子，终于可以放心地去了。他的头下枕着一本历书，是早上问外婆要的。外婆还在怪他：现在病成这样了，看什么历书啊！堂舅知道了，说，爷爷要历书，是知道自己时间到了。拿掉历书，就走了……
村里来帮忙的人到了爷爷床上，要帮他换寿衣。妈妈和姨妈们悲痛欲绝，四姨哭喊着：“让我来帮爸爸换吧，你们轻一点，别弄疼了他……”她瘫软在地上，被大家扶起来，又悲痛地坐下去。爷爷的表情十分安详，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瘦弱得就像一张纸片。每个人都在擦眼泪，帮忙的人们轻轻地，轻轻地给爷爷盖上了被子。
那个被子薄不薄？如果太薄了，爷爷会冷的。那个被子重不重？如果太重了，爷爷盖着会难受。爷爷很怕冷啊！恍惚中，我和女儿被推出了房间，泪眼朦胧中，舅娘对我说：“带着孩子先出去吧，孩子太小了，不能在房间里待着……”
3
爷爷的床空了。我带着女儿在房间里久久坐着，看着空空的床，心里空空地疼。女儿问：“老爷爷呢？”她掀开被子，没有，就想用力掀开床垫。我一把搂过她，泪如雨下。
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我十个月大，他便开始抱我，喂我吃饭；每个冬天的晚上，我都坐在他的膝盖上烤火，每个夏天的夜晚，他都抱着我在禾场里乘凉；他用麻绳搓跳绳给我，他上山摘板栗给我；他给我讲故事，让我背24节气，教我打算盘；我生病的时候，他背着我去打针，打完针，又背着我回来；冬天的早晨，我不肯起床，他就跟我比赛穿衣服……这个人是我最爱的爷爷，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爷爷怕冷，生前，他便把自己的坟便选在离家不远的一块地里，那里阳光很好。奶奶说，你爷爷一走，我这里心里不知道怎么，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奶奶说，你爷爷喜欢晒太阳，现在终于可以天天晒了。阳光暖暖地洒下来，爷爷，你不冷了吧？
4
爷爷的遗物并不多，我们慢慢收着，回忆如潮水涌来，房间里，似乎还有爷爷的气息，围绕着我们，久久不愿离去。
我掀开床上垫着的棉被，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那个小小的书柜，我小时候经常拿钥匙开柜子找书看。柜子里一柜子书，都有些旧了，有一股霉味，好多书已经泛黄。我一本一本翻着，看到一本《西游记》，那是我上高中时，送给爷爷的生日礼物。记得那时候他说四大名著，他最喜欢的就是《西游记》，我便用零花钱买了一本给爷爷。还有一套药书，是舅爷的，他拿着书，叹着气：“除了你爷爷，这套书也不会有人再看了……”柜子里《古文观止》、《朝花夕拾》，还有一些杂志。
其实爷爷只上了四年学，后来便因为没钱而退学了。上过几年学的爷爷非常爱看书，戴的早已是1000度的镜片，他经常手捧着书，眼睛几乎要凑到书本上，就那样一行一行地慢慢移动。爷爷说：“书要经常看，看过的书，过一段日子再来看，又像看新的故事一样。”
除了看书，爷爷还喜欢下象棋，后来，人们在农闲时分，家家户户都打麻将、打扑克，下棋的伴便少了。除了堂舅，就是村里很爱学习的兄弟俩，爷爷跟小朋友下棋，也兴趣盎然。找不到伴下棋时，他总是说：“不知道那个麻将有什么好玩的！”
除了看书和下棋，爷爷每天就是在地里忙碌。他说，人就是要多动，如果总是不动就容易生病。每天早晨，他戴个草帽，挑个担子就出去了，中午回来，身上的衣服上满是泥。有时候下着雨，他披个雨衣就走，回家时身上都湿透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爷爷就这样诠释着勤劳与淳朴的意义。
在村里，爷爷德高望重。分田分山的大事，爷爷来主持；村里人闹矛盾里，爷爷来调解；人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爷爷给建议……爷爷的话并不多，但是他说的话，大家都心服口服。
邻居办完喜事办的第二天，爷爷就走了。村里人说起这事，啧啧称奇，都说这个老人家太了不起，一辈子受人尊重，到了最后，都要让邻居家的喜事办得热闹喜庆，硬是撑到喜事办完才闭眼。
5
爷爷出殡的那天，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鞭炮声没有断过，乐器声没有停过。
我在楼上往远处看去，那一块块稻田，一畦畦菜地，都曾有过爷爷忙碌的身影，它们会想念爷爷吗？
牛栏里，那头牛哞哞地叫着，它是不是知道，爷爷再也不能牵它出去吃草了？
房子还是这个房子，门口却再也没有爷爷的身影。
禾场还在，可是夏天，爷爷再也不会摇着蒲扇乘凉了，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柴堆还在，可是冬天，爷爷再也不会在火塘边烤火，他睡在冰冷的地下，会冷吗？
……
这个清明节，我在遥远的异乡思念爷爷，多想回家给爷爷上一炷香。
今天没有雨，阳光晒在身上很暖，爷爷，你感觉到了吗？
你离开我们快三年了，我一直不敢想你，今天，我认真地想你，用力地想你，你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
我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掉，从开始写第一个字，流泪到最后一个字。是风儿吹过的原因吗？
风一吹，光阴便打开了，那些打开的光阴里，永远有你，我永远怀念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