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长江沿岸的一个小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
长江到了这里好像疲惫了似的,懒洋洋地将尾巴胡乱一甩就搭在了一旁,滋养了两岸的树,两岸的草,还有隐落在山坡上的羊、山沟里的人。
这里的土地贫瘠而又富饶。绝大多数农作物都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可是,却养不活一家四口。印有雄鸡的地图上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然而它确是活生生的存在,就如同夏季傍晚烟囱里飘起的炊烟一样游荡在田野,告诉人们琐碎生活背后的意义。故乡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过活,喜怒哀乐记录在天地间,嬉笑怒骂回荡在山谷中,插科打诨活跃在田野里。每一个小人物都在努力勤恳的过活着,生活的浮世图由此展现在我眼前。
镇上只有一条公路,公路两旁矗立着高高低低的十几幢楼房——这是镇政府所在地,也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方。有多繁华呢,那唯一的一家卖副食和日用品的超市门前每天都挤满了人,要是赶集天那就更不得了了。据说超市的女老板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在城里面还买下了两套住房。这让对门剃头的那对夫妻羡慕不已。
剃头匠是个五十多岁的男的,姓汪,大家都叫他老汪头。老汪头个头不高,头发黑油油的,皮肤黑黝黝的,喜欢穿一件黑漆麻孔的皮夹克,指甲又长又硬,还被烟熏成了土黄色。这样的指甲挠在头上咯吱咯吱响,特别止痒。所以每逢赶集,老汪头的小店门外总是坐着三五个老头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排队等着老汪头洗头。老汪的老婆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俏婆娘,她身材高挑匀称,皮肤白皙,又长又黑的头发总是在头上盘起来,配上一件低领收腰花衬衫,蓝布裤子,脚上踩着一双低跟皮鞋,整个人利索而又不失女性的妩媚。老汪的老婆娘家姓徐,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文碧。但是大家都习惯称呼她老汪家的。
老汪家的比老汪头小了十岁,娘家是庄稼人家里穷弟妹多,所以才嫁给了好歹有门剃头手艺的镇上的老汪,何况老汪在镇上还有两层房呢。
每逢冬天不想洗头的时候,我就会去老汪头的洗头店洗头。那是一幢很小很小青砖砌成的二层楼的房子,一楼是洗头店,二楼是老两口的住房。外观灰蒙蒙的,和旁边光亮的瓷砖一比较,更显得破小了。里面设施也很陈旧,城里面早已经开始用热水器按摩椅,这里还是最原始的铁皮桶煤气炉,顾客来了就勾着头对着水龙头,旁边还要有人不断添热水。虽然简朴,但这里生意一直还不错,因为整个镇子就只有这一家理发店。冬天去老汪头店里的人很多,快过年了大家都愿意花十块钱奢侈一把。
每次过去洗头,都是老汪家的帮我洗,用她的话来讲,年轻姑娘细皮嫩肉的怕老汪头的老鹰爪子给挠坏了。老汪家的很喜欢说话,常常一边给我洗头一边和我聊天,而聊天的内容总是离不开她的两个女儿。从她口中我知道了关于她两个女儿的不少事情。老汪头的大女儿读了个专科,毕业了进了一家医院当护士,听说工资待遇都很好,一度让老汪头老俩口激动不已。大女儿遗传了妈妈的美貌,长得美丽高挑,追她的小伙子很多,其中不乏有钱的富二代。大女儿本来有个青梅竹马的对象,在工厂做学徒,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但后来不知怎么分手了,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老汪家的大女儿嫁给了城里的一个有钱人。这件事情当时被议论得纷纷扬扬,大家都猜测是老汪家的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了两个年轻人。我觉得也不无这种可能,因为大家经常听到老汪家的抱怨老汪头没用不会挣钱,让他们娘仨受苦。
大女儿很快就出嫁了,出嫁前晚女儿没有回来,新郎直接讲新娘从城里单位宿舍接走的。头天晚上,老俩口精心收拾一番自己乘坐大巴车去了城里,参加女儿的婚宴。有和新郎家熟悉的人参加完婚礼回来说,婚宴很豪华,新郎新娘也很般配,大家都觉得老汪头家这次捡着便宜了。可是,我却并没有看到老俩口脸上露出比以往更多的笑容,反倒常常看见老汪家的落寞的表情。大家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亲家来老汪头家,只有女婿有一次开车送女儿回娘家,老汪家的高兴得不得了,又是端茶又是递凳子,还张罗着杀鸡做饭。结果女婿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后来女儿回去都是自己坐大巴车回去的,因为女婿说乡下灰尘多脏得很,把他的车弄脏了。那以后,女儿也很少回来了。老俩口脸上的笑容更少了。
长江的水静静地流淌,碧绿的水面仿佛一面魔镜,看久了,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进那片绿色里。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近乎静止。大家听说老汪头的大女儿生了个女儿,好像不怎么受婆家喜欢。女儿坐月子期间亲家派人来接老汪家的去照顾产妇,老汪家的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拎了家里的一只土鸡还有几十个鸡蛋。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沉默寡言不说一句话。我偶尔去洗头,她也不再和我聊天了。只有一次,她给我吹干头发,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到,还是你幸福啊,爸妈能干,早就为你攒下了嫁妆钱,以后不用怕被婆家欺负了。这句没由来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
最后一次去老汪头家洗头,是那个假期结束返校上课的前一天。那天天气很冷,我起得很早,家里水都结冰了,于是就想着去老汪头家洗头。等我来到他家门口,发现一向早起的老俩口居然还没开门。我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听到楼上有人说话的声音,很急,好像是在吵架。老汪家的又在抱怨老汪头家穷挣不了钱,害得女儿被欺负受罪被人看不起,末了还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正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大门开了,老汪头摆弄着桌椅眼睛红红的。那天老汪家的一直没出现,是老汪头给我洗的头。他的长长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挠在我头上,重重的,好像要挠进人心里去了。洗完头,我觉得我的头皮火辣辣的,不敢说话只好给了钱就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老汪头夫妻两个了。听镇上的人说,他们两个把理发店关了出去打工挣钱去了。大家都不明白,孩子都成人了,两个人岁数加起来都过一百岁了怎么还出去打工?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的二女儿好像也快谈婚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