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身在异国，不能躬省：
2008年5月12日14：28分，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在这场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大的大地震中，仅四川全省就有十数万人遇难、失踪。
我受命赶赴灾区，采访，救援……
我在汶川的三十余日，见证生死，见证大爱……见证了生命的无奈与悲壮，经历了人世间的巨大苦难，印证了悲欢离合。
我，泪雨滂沱⋯⋯
亲历生死间距的灾区救援行，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记下了救援现场的真实场面，以褒扬死者，激励生者。
问 天
亲临生死悠悬第一线
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下午18：40 成都 雨
今天是震后第二天。
热锅上的蚂蚁。
不知拨了多少次的电话，那几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始终是沉寂，沉寂，令人楸心的沉寂。
牵挂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他们都处在震中和震源地带。
我的心几近疯狂。
辗转数人，终于搞到了飞成都的机票。
雨中，漫天的尘土和惊慌的人们，古老而悠闲的城市在喧闹中不安地颤抖,阵痛……
公安厅那巍峨雄壮的大楼依然挺立，五星红旗依然咧咧作响。
一大群人正在集结。
见到了全副武装的大哥，激动，无语，冰释前嫌，凝视、拥抱、紧握，悄然泪下。
警灯闪烁，数十辆警军车列队而行，作为救援人员，他们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救灾第一线。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房屋和亲人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惊吓，也急需要救助、安抚……
责任和使命，让我毅然踏上了急需救助的灾区路！
一种油然而生的崇高敬意突显，哽咽，模糊了双眼……
我的好哥们，你们先行一步，小弟随后就到。
为你们壮行！！！
时间永远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14：28 分，四川省的汶川县、青川县、北川县、平武县、青神县、理县、茂县、绵竹县、卧龙（大熊猫繁殖中心）、都江堰市、什邡市、德阳市、绵阳市、成都市、眉山市、资阳市、遂宁市、广元市……近三十县市，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经历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苦难：里氏8.0级地震——毁灭性巨大灾难的骤然降临。
沉重地记下了这一行文字。
2008年5月13日下午18：10 于成都
2008年5月14日 星期三 射洪 雨
上午9：30 家
今天是震后第三天。
惊惶而不知所措的人们，犹甚于热汤中翻滚的饺子，沸腾。
巨大的恐慌情绪深深地罩在人们的头上。
家，一幢倾注自己心血的白色小楼，张牙舞爪地裂开了一道口子，满目的狰狞；突来的灾难使得饱经风雨的父母惊悸张皇，痛哭失声……
拥抱，哭泣，安慰，猴一样的蹦上蹿下……
疯了一样地狂打电话，一部座机，四部手机，按序列号依次拔打，依旧的沉寂……
忧心如焚……
下午14：30 县委会议室
报到，问候，交流看法，查询情况。
伤亡，损失，一组组数据令人沉重，窒息喘不过气来。
下午16：10 乡下
面对惶惶的父老乡亲们的指责和问询，耐心的解释，安抚；查看受灾情况，落实补救措施……
晚上21：50 县委会议室
情况再次汇总，不安笼罩……
讨论……
一项项应对措施马上落实到相应职责的人员，严肃而凝重。
所有人员马上出发投入到工作中，职责攸关。
凌晨0：40 县武装部
我未在职，终于能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派往受灾地区救援队的名单，凝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夜未眠。
2008年5月15日凌晨3：42 于射洪
2008年5月15日 星期四 射洪 雨
上午7：30 县委大楼广场
今天是震后第四天。
握手，拥抱，道别，祝福。
四十人，八辆车，来自于不同部门的年轻干部们，责任和使命凝聚在了一起。
下午14：40 北川县境
再现流民图。
难民，废墟，烟雾，哭喊和巨大的沉闷响声交织在一起，状如蘑菇云下的广岛。
交通已完全瘫痪，不得已弃车步行。
惨况，昔日的辉煌已不存在。
艰难的行程。
下午20：17 北川县城
八个小时，七十里地比过草地还艰难困苦。
一路上用手扒出了三人，奄奄一息，惨痛。泪……
伤口、断腿、残肢、喷涌的鲜血，嘶哑的哭喊……
瓦砾、断壁、残柱、倾斜的楼层，轰然的倒塌……
缺乏有效的工具，极具困难。
往日的灯火辉煌换之而来的是地狱的黑暗和恐惧。
手电晃如闪闪红星点缀绵绵夜空，召唤着生命在废墟下的不屈回应。
在大自然的报复面前，才知道我们存在的渺小和无力。
雨水，汗水，泪水。
大雨滂沱，气温急降，停电，频繁的余震，通讯完全断绝。
被雨淋湿的衣服和生冷的食物，来不及装备，暴露了许多的不足。
惦念卧龙大熊猫基地公安局的姐姐和汶川县公安局的老同学韵芸，还有先期到达灾区的大哥和他的战友们。
无法知道他们的情况，也不知他们在哪儿。
但愿平安。
2008年5月15日夜23：48 于北川县
2008年5月16日 星期五 北川 晴 高湿热
今天是震后第五天。
肥大的迷彩服，军用头盔，作训胶鞋，一根木棍和钢锹，原始的救援装备。
面对几十、数百公斤乃至数吨重的水泥板块，才知道缺乏重型工具的苍白无力，几乎束手无策。痛苦的呻吟，微弱的呼唤，撕心裂肺的哀嚎……这是生命迹象在作最后的挣扎。
五人，十人，三十人……无数双手和铁打的肩，伴着温婉的话语和低沉的号子，小心翼翼而又竭尽全力，艰难……
生命的壮举。
土地，泥泞，软滑，湿热。无法承受力量的支撑，抢救生命的同时也威胁着救人者的生命。
棱角割破腿脚，尖锐划伤手背……咬牙默默忍受。
汗水和着鲜血，沾着泥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成了厚厚的盔甲，护着我们那脆弱的心灵；斑驳而又耀眼的迷彩色集群成了人世间最为壮丽的五色系。
相机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无法再忍心继续拍下去，也无法正视垂危生命的顽强呐喊。
微弱的生命还在几米深的废墟下坚强着。
雨中成千上万的人们，坚持。
一切为了生命！一切为了救援！
一个，两个，直至十七个。
生命的奇迹和脆弱，让眼泪早已流干。
烈日下，头昏眼花，口干舌燥，胸口一堵墙似的压着，难受之极。
水开始缺乏，咽喉拒绝饼干和方便面。
饮用水告急！
河道，小路，庄稼地和一切平整的地方，均放满了遇难者的遗体和急待运走的伤者，运力告急！帐篷告急！
鞭炮声，痛哭声，庆幸着一个伤者的成功救出和对无辜死者的莫大悲哀。
逝者已矣，但愿在天之灵不再遭受苦难。
烟硝味，腥味，尸臭味，开始弥漫整个救灾场，人开始呕吐，晕眩，乏力。
口罩告急！
全国乃至世界性的支援队伍陆续到达，其规模是几日前的十数倍。
日本国内最知名的JICA救援队、国际NGO组织、俄罗斯RUSSIA救援队……
空军陆航部队、空降兵部队、消防部队、武警部队、地震救灾部队、医疗部队、志愿队专业团体……数十万人以各种最快的方式从不同的地方进入了灾区。
无限的人们，无限的物资，无限的热忱双手……谱写了一曲生命无限的极赞悲歌。
以人为本——中国共产党执政理念的精髓。灾难面前，关爱生命、抢救生命、为了生命，一线希望、百倍努力、决不放弃……所有这一切，成为以人为本理念的生动诠释和具体体现。这是中华民族精神在新时代的辉煌升华和深刻拓展。
作业场面积越来越大。
后续人员带来了较为先进的生命探测仪，搜救犬和各种救灾专用设备，使救援工作得到了突破性的进展。
越来越多的人们被挖出。无法运走的尸体登记后在山顶上就地深坑掩埋，安息吧，苦难的父老乡亲。
和时间赛跑，被埋在废墟下的人们已经超过了110个小时，生命渐之凋零。
还有近两万名遇难者被埋在深深的废墟下，严峻的事实，艰巨的考验。
将军，校官，尉官，士兵；厅长，处长，科长，群众，没有身份地位的特殊，千万人凝结成一个信念：为了生命的延续，因为人命大过天。
连续救援的人们已经四天三夜没合眼了，超负荷的高强度运作，人们开始虚脱，晕倒，脱水……同样疲惫的医护人员们更加艰辛了……
一天数十次的余震越来越强烈，危房再次跨塌，水位开始上涨，山体再次滑坡…
救护人员开始出现了伤亡，悲痛。
凝视鲜活生命的突陨，支离的身躯和疲惫苍白的面容，泪滑过脸颊，肃立，送别，压抑而沉闷的哭声，颂唱青春生命的无悔壮歌。
所有活着的人们。
没有退却。
我们的泪水为何长流？因为我们热爱这深沉的土地！热爱勤劳执著的人民！热爱一心为人民的子弟兵！
在救灾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2008年5月17日 凌晨1：44于北川大曲山
2008年5月17日 星期六 北川 晴 高湿热
今天是震后第六天。
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因山体滑坡阻塞河道形成的堰塞湖水位越来越高，倘如破泄将一倾千里而白地。
雪上加霜。
情况越来越危急，指挥部已经开始着手疏散一些自愿者和幸存者。
救援工作越来越艰苦。
得不到替换，人们疲劳之极，体力超强透支。
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救援者。
据指挥部的通报，五天以来，已成功救出幸存者二十多万人，分批次运送到临近省市安置治疗；挖出遇难者近四万人；国际国内的救灾物资和各界的捐款正源源不断地运向灾区……
人们，在巨大的灾害面前是那么的渺小而无力；正是有了这种苦难才使得我们团结，关爱，互助 ，大爱有情。
这就是民族的凝聚力。
为自己的艰苦工作而赢得了一些受难者的再生而欣慰；为众多的生命不幸而伤悲……
几乎不可能再有生还者存在了，整整六天，一百四十个小时，被埋在五米，十数米乃至一百多米深的废墟下的受难者，我们无能为力了。
最终他们用那生命的执着来陪伴养育他们的土地，永不分离，向着饱经磨难的家乡诉说着生命的春华秋实和对大山的不舍眷恋。
这里，将自然成为一座永久地震纪念馆，籍以褒扬死者，激励生者。
勤劳朴实的人们，愿你们安息。
人们再一次低下头，为无能为力而内疚，为生命的悲壮而送行。
夜晚，在海拔1200米的山上露营，信号居然恢复。发出了所写的文字。
近一个小时的通话，袒露了亲情和友情的生死眷恋，感动情致相依的关怀惦记。
大哥已住进医院，籍已恢复透支的体能……
在整个林业公安局伤亡人员近四分之一的情况下，我亲爱的姐姐很幸运的安然无损。在灾难发生的那时刻，姐姐正带着她的两同事在外值勤，为可爱的国宝们保驾护航。正是勤勉职责的他们和死神擦肩而过。不幸当中的万幸。
现在全力抢救国宝和伤员们。
可爱的大熊猫会感谢你们！
瘫躺在地，舒服快慰地进入了梦乡，感受到了土地的温软和亲切。
神疲心瘁之极。
2008年5月18日 凌晨2：04于北川
2008年5月18日 星期日 北川 晴 高湿热
今天是震后第七天。
反复动用“生命探测仪”地毯似的搜救，已无生命迹象存在的可能。
搜救部队开始撤离，转场。
回眸这片为之洒泪，流血的苦难地方，想着废墟下还深深埋着的人们，再一次低下了头，泪长流。
噩梦所带来的恐惧还没有平息，余震依然进行。
人们那撕心裂肺的伤痛停留在斑斑血迹的废墟上，依旧在耳边回荡。
我们的泪水依然在无声的流淌。
看着时间一点点吞噬无辜的生命，总是无法忍住悲伤，也总是在救援中泪成行。
摧垮意志的消息终于得到证实：我亲爱的同学，汶川县公安局的芸，北川县统战部的秀，妇联的婷，在这次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中不幸遇难。（统战部和妇联全部遇难，无一人生还）
“……往事恍存兮，心若珠玑，何事偕芷，惟陨皇皇身……”，一篇含泪泣就的《悼姝》见证了长达十余年的诚挚友情，寄托无限悲思。
惨痛，伤绝。
发烧，咳嗽，头晕，乏力……
强迫休息。
感谢在京的朋友们，在我救灾过程中给我的殷切关怀和鼓励。
感谢我所有的亲人、挚友们，在我见证了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后，给了我坚强和勇气。
2008年5月19日 凌晨0：20于北川
2008年5月19日 星期一 北川 晴 高湿热
今天是震后第八天。
整个救灾场基本结束实际性的搜救工作，转而帮助幸存的人们尽快离开。
卫生防疫部门的预防工作大面积的展开。
在指挥部的统一指挥下，有将近七百多名的防疫人员进入了县乡一级进行卫生防疫工作。现在的天气很恶劣，气温很高，苍蝇蚊子已经出现，防疫工作开展起来有很大的难度。另外，灾区的人们对卫生防疫知识的普遍缺乏，再加之人们对废墟下的亲人们自救行为的不忍离弃，手和身体接触腐败的遗体和垃圾物、尘土，很有可能感染到疾病并出现疫情大面积流行。
现在已有大部分人患有感冒、咳嗽等各种疾病。
喷洒药物，清理遗物垃圾，挖坑深埋，斩断传染源，杜绝疫情的发生，决不让灾难再现。
广撒石灰、漂白剂、消毒药，杀灭细菌、清洁水源、清新空气，隔断传播途径。
有条不紊地展开又是一场不亚于生死存亡的无形战役。
上午九点接到指挥部转发国务院通告：
“为表达全国各族人民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者的深切哀悼，国务院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馆设立吊唁簿。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三分钟，亟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下午14：28分，防空警报鸣响，汽车、火车、轮船鸣笛三分钟；国旗半垂，山河齐哀，举国同悲。从白山黑水到雪域高原，从西北边陲到万里海疆……全国各地各族群众通过各种方式，深切悼念四川汶川大地震中不幸遇难的同胞..……
在这一时刻，所有在救灾现场的部队指战员，武警官兵，公安干警，志愿者……全部停下搜救工作，面向国旗，手托钢盔，低下头肃立默哀。
今天，草木含悲，江河呜咽，十三亿人举国皆哀。今天，汽笛鸣响，国旗低垂。华夏大地共伤悲。地震夺走了数万同胞的生命，今天，我们与全国人民一起默哀！愿逝者安息！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就大规模自然灾害举行的全国性哀悼活动，也是第一次为自然灾害死难的普通老百姓降半旗志哀。
这是对每个普通生命的极大尊重。
为此，为苍生泣血，我们举国志哀。
这一刻，作为中国人，我的心情异常沉重，鼻子阵阵酸楚，喉咙阵阵哽咽。
一股强大的情绪，仿佛是江水涌来，瞬间冲垮堤坝，我泪水直流。
作为一个公民，我尽到了一个“人”的义务。
我们温厚的土地和善朴的民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
2008年5月20日 凌晨1：30于北川
2008年5月22日 星期日二 北川 晴 热
截止今日止，震区救灾工作全面停止。
此时，在北川参加救援的所有陆空部队、防化部队、志愿者组织已全部撤离北川县城。
县城废址已空无一人。
人民解放军在进出北川的几条道路上设置警戒岗卡，禁止任何车辆和人们再行进入北川。
烈日下，废墟反射着刺目的苍白。
几只大鹰在低空飞过，哀鸣，悲悼家园的苦难。
突兀的一片危楼，将被爆破，化为一片残垣。在这里将建起一座为之戚容的纪念“哭墙”，刻上在这次灾难中丧生的所有遇难者的名字，让他们时刻相守在不曾离开过的美好家园。
受灾后的北川县城原址，理论上不可能再行重建，县址将择安县境内重建，在中国历史上首开县治不在辖区内的先河。
有着建县1300多年历史的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北川，在这次大地震中伤亡惨重，这座位于高山之间美丽的北川县城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从此不复存在。
待之而取的是一座更加美丽，和谐，繁荣的新北川！
职业与良心的使然，我两次进入震区达月余，见证了悲欢离合，考证了良心，印证了大爱……
值此十三年，我依然泪水涟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