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的恶,都来自于人对善的向往。」
老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我和他正半蹲在监狱大食堂的四层楼顶上,晒着暖暖的夕阳偷懒。
监狱里无论做什么,只要是干活,就能「挣分数」。刷盘子挣1分,帮不识字的狱友写信挣0.5分,帮助狱警搬东西挣1分。到了年底,满120分就可以以表现良好为由申请减刑。
还有一些活儿,是干着轻松挣分又多的,比如出黑板报,挣5分;写广播稿,挣6分。但这些事是专属于监狱里那些文化水平比较高的犯人干的,文化水平不高的,只有干看着羡慕。
我和老四,就属于很擅长做这些事的那一类人,所以分数攒的快。加上文化素质比较高,这些年在牢里从来没有惹是生非,所以减刑这事争取的也比别人容易。
眼看出狱的日子快要到了,「干活儿挣分」这个事对我和老四来说,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所以有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狱警对这种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监狱生活被小说和电影描述的太过于惊心动魄。实际上,大多数时间监狱的日子都是比较平和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10年以下的号子,除了偶尔有一些打架斗殴的事情,什么自杀啊袭警啊越狱啊,都没有出现过——毕竟10年以下的犯人对人生都还抱有希望,老老实实挣工分,争取减刑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今天,大食堂的楼顶出现了破损,导致顶楼的两个房间出现漏雨。若是严格按照监狱的规定,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或闹事,犯人是需要在「犯人头儿」或者狱警的监管下,至少三个人才能进行维修作业。但基于上述原因,这种单独行动又能偷懒的活儿,就直接交给了我和老四。
修缮的活儿,我和老四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距离规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半蹲在楼顶的边缘,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天边逐渐变成橘红色的鱼鳞云偷懒发呆。
「你知道吗,一切的恶,都来自于人对善的向往。」老四这句话打破了持续了很久的沉默。
「这话怎么说?」扭过头去看着他问。
老四深吸一口烟,依旧看着远处的天,慢慢吐出一口烟雾,然后说道:「你看动物,狼也好,苍蝇也好,它们身上有恶吗?没有吧。它们也杀戮,它们也肮脏,但那都是它们的生存之道。为什么动物的杀戮和肮脏不是恶呢?因为他们只知道生存,不知道求善。」
我和老四在监狱里相识,到现在有五年多,从一开始彼此生疏,到同为知识分子的惺惺相惜,再到现在的无话不谈,两个人早已习惯了对方突然抛出一个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又值得思考的问题。这个观点是他第一次跟我提及,我很感兴趣的问:
「那么为什么人知道求善,反而生了恶呢?」
老四继续说到:「所谓善恶,即是分别心。你想要更明亮的光,就会投射出更黑暗的影子。小周我问你,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进来的原因,还是当年你告诉我的那通电话吗?」
老四说的「那通电话」,是指我对狱友声称的自己入狱原因。监狱中每一个人具体犯的什么法、判刑多少年,这一点是公开的,但具体的犯罪动机和犯罪细节,则是每个人有一套自己的解释。
有的人说是被律师坑了,有的人说是为父母报仇,有的干脆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无他,只为了个面子,为在牢里被人更瞧得起一些。真真假假,大家心中自知,谁也不会深究。
我和老四只在初识的时候,彼此讲过一次入狱的原因,到今天再没互相问起过。
老四口中自己的入狱的原因是:酒后驾车,撞上了一个年轻人,不知道死活,一时糊涂逃逸了。等抓到的时候才知道人是当场死亡。
我告诉老四的入狱原因是:我答应一个被骗子骗了钱的朋友,花言巧语把骗子约出来见面,然后朋友出来教训他。不料这一教训,出了人命。结果我愣是成了谋杀从犯。
老四这么问我,意思就是相处了这么久,当初我和他说的那个入狱原因,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笑了笑说:「电话还真的是那通电话,只不过电话背后真正的原因没有当时我说的那么简单。」
老四没有笑,他掐灭了手里的烟,扭过头来看着我说:「周儿啊,咱也都是快出去的人了,认识这么多年,咱们哥俩也算是惺惺相惜。今天想不想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说:「是你酒驾肇事逃逸的故事吗?行,你说,我听听。」
2.
老四入狱之前的本名叫候鸿远,是一家铝合金建材厂的小老板。虽然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但说归到底做的是小本买卖,用不着跟各路神仙打太深的交道。所以二十多年从业也算是本本分分。
老四第一次到北京是拜访一个供应商,晚上跟对方谈完事情,他就一个人出去走走,见识见识这大城市的灯红酒绿。
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老四遇到了欧阳清。二线城市生活惯了的老四,虽然也去过不少的花花场所,但那都是逢场作戏,里面的女人也都像生产线批量生产出的娃娃的一般没有味道。这第一次来北京,老四就遇到了命里的克星。
欧阳清人如其名,虽在这不夜的酒吧里遇见,却怎么看怎么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一点妆都没化,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世俗的媚气。
老四忘了那天是谁和谁搭上了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姑娘喝了十几杯下去。两人相谈甚欢,临别时互留了手机号,老四想送她回家,姑娘没有答应。这让老四更觉得欧阳清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在北京办完事临走的那天,老四把欧阳清约到了世贸天阶,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见面,像情侣一样在天街的巨幕下散步,最终像情人一样走进了酒店。那一夜,老四神魂颠倒,重回青春。
回到老家后,两人短信QQ聊了挺长时间。这时候老四觉得自己对不住老婆了。虽有些青春不再,但毕竟是陪着自己闯世界的结发妻。老四痛苦挣扎了很久,还是决定跟欧阳清分手。
这时候欧阳清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
姑娘说,看你的着装和年纪,就知道你不是单身。你情我愿的事,也不能怪你。只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趁着还没有感情,我会自己把孩子打掉,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本要是这姑娘和他胡闹起来,分手的决心会更加坚定。欧阳清这么一说,老四就更加的自责了。思来想去,老四想给这姑娘一笔钱,算是了却自己的惦记。
姑娘死活不肯把卡号告诉老四,说你这是在骂我,你要给我钱行,你来北京,我们见一面。
老四担心已经下定的分手决心,一见欧阳又会软了下来。思来想去,老四决定借个人的手把这笔钱送到欧阳清的手上。
正好老四厂里新招来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叫庄晓琴。姑娘在工厂出了名的没心计,老板让干啥就干啥,虽然人不机灵,但做事从不拖沓。
老四觉得晓琴是个好人选,一是想法不多不会问长问短,二是办事利落不会把钱弄丢,三是来的时间不长,万一事情败露了,辞掉就是。
于是老四把10万块钱包的严严实实,连同几本资料包在一个袋子里封好,叮嘱晓琴这是客户要的机密资料,去趟北京,交给客户,什么也不要问。晓琴果然什么都没问,背着这套「资料」就去了北京。
3.
晓琴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突然跟老四提出了辞职。老四问她为啥?她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愿说,只说家里不愿意让她干了。
人留是留不住的。老四只能问她,是不是在北京出了什么变故?东西给弄丢了?
晓琴说没有,东西送到了,不信您去问人家。只是我自己不想干了,和您没关系。
人走了,老四越想越慌。自己不愿意去问欧阳清,「钱有没有拿到」这种话老四也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偏偏那之后老四再也没听到欧阳清的一丝讯息,打电话停机,QQ离线,仿佛整个事儿就是老四自己做的一场春梦。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什么都没发生,欧阳清没了消息,庄晓琴也没了消息。但越是什么都没发生,老四就越是心慌。
一是担心自己这破事终被晓琴捅了出去,且不说老婆知道了要大闹一场,对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正派名声也是大大的不利;二是担心时间一长,无论是欧阳清醒过闷来,还是庄小琴醒过闷来,找上门来要挟一把,那自己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想着,老四托了几层朋友,找到了个黑道上混的小兄弟。私下约出来见面,老四没有和他说具体的理由,只说拜托这位兄弟,帮忙吓唬吓唬一个小姑娘,让她离开这城市,换个地方生活去。对方开口要5万,老四犹豫了一下,说千万别提我候鸿远。
一个星期后,老四在报纸上看到了新闻。庄晓琴在单身公寓中自杀,留下绝笔称自杀原因是自己被人侮辱了清白,强奸犯的名字没有被晓琴写下,至今逍遥法外。
老四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这事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这个黑道的混混,又怎么下手这么狠?我不是说了,吓唬吓唬就行吗?
事闹大了,这一下可是要吃官司的。自己本本分分一个人,就去趟北京喝了几杯酒,怎么眼看着就要吃牢饭了呢?再转念一想,老四又心疼起庄晓琴来了。虽然不知道晓琴到底为什么突然就从公司走了,天大的事还能是什么呢?最大不过庄晓琴把钱给吞了,怕事情败露就辞职不干了,那这也罪不至死啊。
就这么痛苦又战战兢兢的过了半个月,老四决定给那个黑道的混混打个电话。对方接起电话,老四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不能就这么在电话里问:「你怎么把人家姑娘给强奸了啊?」
听对方喂了两声,老四一时语塞,竟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兄弟,还有件事要求你,晚上老地方见个面?」
4.
车撞上那个黑道混混的时候,老四没有喝酒。「酒后逃逸」是老四事后被捕编造的理由,这么说罪名总好过蓄意谋杀。
老四没有真想撞死他,老四想怎么样,到见面之前的一刻都没想好。
他觉得冤枉,替自己冤枉,提欧阳清冤枉,但最冤枉的还是庄晓琴。老老实实的孩子找一个老老实实的老板,想老老实实的做点事,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老四真恨自己,恨自己的轻妄,恨自己的多疑。
车到了见面的地方,四下无人,老四开着车远远见到那个混混在路边,斜靠在摩托车上歪叼着烟,向自己招手。
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四的恨意突然从头顶传到了脚下,一脚油门踩到底,「轰」的一声,小混混连人带摩托飞起老高,然后重重的摔在他的车顶。车子没有减速,只听得背后传来重物拍到地上的声音,和轮胎划过马路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是的,一切都安静了。不会有人知道他和庄晓琴的死有关系,不会再有人问起这场闹剧,不会有人知道这阳光下的黑暗,不会有人再为无辜的人命背债。孽缘转了一圈,转回到了飞驰的车轮下,最后转到老四握紧方向盘的手中化为青烟。
被捕的时候,老四没有感到意外。他没有为这场谋杀精心准备,现场全是证据。好在,没有人知道他和小混混真正的关系,最终判了酒驾肇事逃逸。
老四本来还担心欧阳清万一出现,事情会变复杂。但直到他入狱,甚至直到他坐在这四层楼的楼顶上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没有再听到欧阳清的一丝消息。
5.
老四的故事说完,我想起一开始老四说的那句话,「一切的恶,都来自于人对善的向往。」
「你那句话,」我问他,「是不是想说,因为你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所以一次次的用更大的恶,来偿还或掩盖一开始犯下的小恶?」
老四长出一口气,仿佛心里憋闷了多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差不多吧。为了在欧阳身上作的恶,我花了10万,却把晓琴拉下了水;为了在晓琴身上作的恶,我又花了5万,却让她永远无法再开口了。为了偿还这最大的恶,我杀了人,然后坐了牢。如今这恶算是还清了,我才突然悟出来这么一个道理:我作了这么多恶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我想做个好人。」
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的故事讲完了,我给你说说我的?」
老四说:「好,你说出来,我听听,说出来你自己也会舒服些。」
我沉吟了一下,不是不愿说,而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首先,我要向你说,一开始我在这牢里接近你,不是因为咱们真的惺惺相惜,我是有事情想问你。今天在这楼顶上,我就是想把这事情问清楚。另外,如果你给我的答案和我原本猜想的一样,我的计划是,就在今天,就在这儿,把你推下楼去,伪装成自杀。」
老四张大嘴看着我,半天蹦出一个字来:「你.....」
我退后两步,坐了下来,继续说:「不过你放心,从你的故事里,我已经找到了答案,是我自己猜错了。我的故事比你的简单,你听了就明白。
庄晓琴是我的女朋友,谈了三年,我们两个人都守身如玉。本来就要准备结婚了,你也知道,她因被人强奸想不开,自杀了。
我花了好多天想找出是谁干的,首先我就怀疑上了你。因为事情就发生在晓琴从你这儿辞职不久。于是我开始跟踪你,但一直没有什么线索。
直到有一天警察来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叫欧阳清的北京女人。我问他们是什么情况,他们说在调查晓琴的强奸案时,在晓琴的手机中发现一个叫欧阳清的人,北京号码,曾经多次在短信中威胁她闭紧嘴巴,否则找人来教训她。警方按照那个号码打过去,手机已经停机,而且这个号码没有用身份证登记。我告诉他们,没听说过这个号码。
警方的调查很快就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不了了之,我却把这个号码记在了心里。我想起晓琴替你去北京送钱的事,她回来给我讲过,但对这个北京女人,晓琴却只字未提。我知道这种事就算告诉警察也没有用,于是决定自己去查。
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托了黑道上的朋友,终于查到了这个欧阳清,并在北京成功的把她骗了出来。
道上的朋友用了一些手段,就把真相给逼问出来了。
当天晓琴到北京,把东西拿给了欧阳清,那个女人当着晓琴的面拆开了包裹一看,就大笑着不停的说,你们小地方的小老板,真是天真的可爱。本来这种一夜情怀孕的手段,最多骗个几千块钱的打胎费,我想让你们老板亲自到北京来见面,最多也就想再要个两万块钱的封口费,没想到一下子就送来了10万。说完就打发晓琴回去,说你去告诉你们的土老板,老娘把他给玩儿啦。
没想到晓琴在你那工作时间不久,却忠诚的很,一听老板被骗了,伸手夺过那个包掉头就跑。那女的穿着高跟鞋追不上,气的破口大骂。但骗子自有骗子的手段,当天晚上一个欧阳清的同伙就在酒店找到了晓琴,不但把钱抢走了,还在酒店里把晓琴给强奸了。
晓琴回来后,那女的就反复警告她不许把被强奸这事儿说出去,否则他们还有的是办法来教训她。晓琴顶不住压力,才留下绝笔,只说自己是因为被强奸,却对你的事只字未提。
我从欧阳清的嘴里问出了那个同伙的名字。然后处置了他们。那个实施强奸的人被道上的朋友当场打死,至于欧阳清——我只能说她以后不能再靠脸蛋骗人了。
案发后警察也不是傻子,知道我肯定和这件事有关系,第一时间就查到了我。但我钱花在前头,道上顶罪的朋友一口咬定我只是打电话把欧阳清叫出来,没有到案发现场,打死人属于他们意外失手,我本人无意于此。这才最后判了个从犯罪。
到了监狱我才知道你也在这儿,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原本不清楚。这几年我接近你和你混熟,就是想问你,当时你派晓琴去北京,她和你以及欧阳清的事是否有什么瓜葛,还有她回来后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威胁她。听完你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你老四也是一笔糊涂债,那个收了你5万块钱的小混混,很可能连晓琴的面都还没见过,死得冤了。」
6.
夕阳在远处缓缓落下,大地即将归于黑暗。
老四和我的故事也都在这黑暗来临之前讲完,我们良久不发一言。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对他说:「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也问了,该回去了老四。」
老四仿佛从死亡中挣脱出来,一脸的惨白,他缓缓的对着天边咕哝了一句:「全都是错的。」
「也不是全错,」我走上前,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说,「你我都是为了善,作了恶。只不过你为的是自己的善,我为的是别人的善。」
老四注视着我,说道:「道理是对的,错的是人。」
我答道:「你说的对,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只知道生存,而人却懂得求善。但你想要更明亮的光,就会投射出更黑暗的影子。」
说这话时我望向监狱的大门,那大门仿佛将整个天空的黑暗都一并吸了进来,在太阳还没有沉入地平线之前,就迅速变成了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