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假期的尾巴,也是满足了某种莫名的强烈的念想,于是又一次重温了鲁迅的散文体短篇小说——《伤逝》。一改辛辣、反讽的语体,这次大先生的笔触多了些浓重而挥之不去的灰色,于一层深似一层的阴郁色彩中,将我的思绪引向那从前鲜为不知的领域。想从中找寻些什么,却发现渺渺茫茫、混沌一片,竟将那最直接的感悟也无从说起。
全文从主人公恳切却绝望的独白开始,又在主人公越来越微弱的喃喃自语中结束。这话语其中的震荡,字字千金,如同一块掷在寒冬时节里的冻僵的生铁,生冷地堵在读者的喉咙和胸腔。窒息,是无可避免的五味杂陈中最深刻的存在。
生而为人,我们都在这世间寻求一丝半缕的温暖。这温暖,不只是为我们遮风避雨的住所,还有那为着一颗跳动着的心去注入能量的爱。
文中的女主人公,称为子君。初看到她的出场时,便为她的名字为之眼前一亮。子君,反过来念便是君子,一个颇具时代意义的响亮的女子名。或许为她起名的大先生,当初在其中寄予了多少深切的希望。在盘古开天地般的大时代背景下,在当年的五四精神渲染下睁开双眼的青年人——子君像一棵新生的树苗,探头探脑地想从那幽深的土壤中钻出来,看看这个世界。这时候涓生出现了,他洪亮有力的声音穿梭在少女子君的耳朵里,“他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时代,谈男女平等,谈尹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子君在这些新奇又多彩的话题的冲击下“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他们毅然决然地相爱了。私奔,同居,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为爱忍受着生活的撞击和打磨。涓生说“他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将他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子君”。而子君如同一位正历经初恋的少女那般,将爱恋中的细小繁琐的甜蜜一一铭刻在心,时不时还要翻出来一一细数回味。起初,他们是那样浓烈地陷入到对对方深刻决然的情愫中,连那行人讥笑、轻蔑的神情,和那因爱而日渐窘困的生活,一概大无畏的全不关心。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涓生终于在日渐繁琐的生活中重新燃起对外界事物的热情,事实上,他也一直未曾忘却去探索世界和追寻自我价值的念想。而子君,那个曾经在爱情之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异样美丽光泽的少女,却逐渐发灰发暗,终于在一日三餐、油盐酱醋的浸泡下,对涓生的怨倦下麻木了下去。
子君被父亲接了回去,在涓生逃离了许久那个他们从前为之倾其所有的家中。而让读者感到心痛的是,子君是在涓生亲口告知的“不爱了”的境地下离开的。她的绝望与心碎,涓生只敢在很久以后才战战兢兢的去想象。之后一年有余,子君在郁郁寡欢中匆匆消逝。当初,爱是她的战马,带她出走,后来却亲手将她弃在回不去的荒原,只因她曾经乘着这飞驰的马,何等毅然地离开。
许久以来,爱情都是一个亘古永存的话题。究竟何为爱,何为情?从先秦时期的诗经,到唐宋年间的诗词歌赋,人们永恒地为它传颂、感叹。直至自身经历几番,或许也还是为它感到困惑。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这些大若赴死般地绝唱,正是爱情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地方。
然而,子君与涓生的悲剧,不仅仅是在这赴死般的绝然中被自身摧毁。更应让人警觉的是,留有余地,是留给爱情存在下去的氧气。“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若只知道搥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希望,我是真切地爱你的,但是假若你要走,我也能自己继续独自前行,如同你离开我要选择独自前行时一样。
这样的话语虽然暂且微弱,究竟是我的一个久存的信念。为着是曾经也如同子君的那个少女,双眼里闪烁的光泽竟有灼伤恋人的罪恶的力量,那是全然没有自我的,卑微而一文不值的不成熟的爱。
如今,这样的感触在我的内心逐渐明朗起来。倘若再遇到涓生,我想子君不会再遍寻不到自己,而成为幻灭自己感情的真正的杀手之一。
“涓生”没来到我的屋里时,我百无聊赖,随手抓起一本书——文学也好,哲学也罢,我都要认认真真看下去,看下去。只是我的耳朵分外地灵,仿佛听得到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之中了。我憎恶那不像涓生脚步声的穿长靴的旅人;我憎恶那太像涓生脚步声的过天桥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