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人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原因是他们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甚至一天比一天长。最初的时候每个成年人一天只睡七八个小时,到后来他们一晚上至少睡上十个小时。这十个小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梦,十个闹钟也没法把他们吵醒,或者醒来之后怎么都起不来,只好接着睡,于是刚才断掉了的梦境又继续下去了。梦境的情节光怪陆离,在梦中他们在各种奇幻的场景之中切换,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最开始发现自己睡不醒的人名字叫阿奇,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小伙。他每天晚上十一点上床,早晨六点半起床,中午午休半小时,这个习惯无论春夏秋冬,都是雷打不动的。因为他白天要上班,上班就必须早睡早起,所以闹钟一响他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了,甚至闹钟还没响脑子就已经清醒了。后来有一天阿奇起床后发现居然快八点了,此时他刚从一场梦中离开,反复看了手机和闹钟,还以为看错了,结果手机上显示了几条未读信息,都是老板发的,其中一条是:你小子迟到了半小时,电话也不接,是打算旷工吗?另一条是:再都快一小时了,今天算旷工,不仅工资全扣,年终奖也没有了!
阿奇的脑袋还懵懵的,他发了一句:睡过头了。然后就坐在床上发呆。昨晚是十一点睡的啊,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猪了,连着睡九个小时也起不来?
昨晚好像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一个个乱七八糟的,毫无逻辑感可言,不过总觉得和现实有什么关联……对了,昨晚梦见了什么……彩票的号码!中奖彩票的号码!对了,那时候自己正在看双色球开奖……可天知道那是不是今天的中奖号码啊!难道未来的事情梦境真能提前预知到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今天上不了班了,去买彩票也无妨。阿奇拿了五十块钱走出家门,来到体彩店买了一张二十块的彩票。他感到自己拿彩票的手都激动得颤抖,小心翼翼地把彩票放置在腰包的最贴身处,剩下的三十块钱他拿去买了半只烤鸭和一瓶啤酒。这家伙仿佛看到五百万大奖已经在向他招手了,连走路都是飘着的。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一到开奖时间,他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视机前,眼皮眨也不眨,似乎怕一不小心就让大奖溜走了。他仔细地核对每一个号码——第一个中了,第二个中了,第三个……没中,第四个又中了,第五个没中,第六个……也没有。算了一下,奖金还是二十元,等于是自己花出去的钱又收回来了。他暗骂自己背运,可领奖的时候那小伙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不断夸他幸运,有中奖的好运气,因为其它彩民买彩票的钱大多数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阿奇叹了口气:“昨晚我做梦梦见了一组中奖彩票号码,今天照着那号码买了,原来指望中五百万大奖,结果也没中。只回了本,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个小伙子笑了笑:“梦中的数字能让你回本,已经不错了。以后多相信梦中的事物,总不会吃亏的。”
“我不想做梦。因为做梦延长睡眠时间,我今天睡过头了,才没去上班。该死的梦,又让我空欢喜一场。”
“有人说,梦是人和另一个相似的平行世界进行思维关联的结果。你可以从梦境里窥探到平行时空另一个人的思想,只要他的思想和你有相接近的地方,你就不会觉得那是别人的思想。而梦中经历的所有都和自己白日所思所想那么像,就是因为无数个平行宇宙里,有那么一个宇宙的一个人和你的经历无比接近,思想也同样如此,”小伙子又拿起了那张彩票,“就好像这张彩票,在无数多个平行宇宙里,必然会有一个宇宙的你中了五百万甚至五千万,也有一个宇宙的你一分钱都没中。所以,盲目地相信梦境就不对了。”
阿奇点点头:“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停止做梦,然后按时起床。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小伙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了个呵欠:“我今早也是比平时多睡了半小时,就没有去晨练,直接来开店了。估计是刚到春天,人们都变得爱睡觉了吧。”
阿奇点点头。这天晚上,他破例十点就上床睡觉了,可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爬起来玩游戏,到了十一点刚好睡着。他特意订了十几个闹钟,从六点钟开始,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有一个闹钟,一直到六点半。他把手机放在耳朵边上,心想:这下总不会起不来了吧。
没过多久他就醒来了。看了一眼手机,正好差一秒六点整,他刚看完手机时钟,闹钟就叮铃铃响了起来。他打了个哈欠,本来还想再睡半小时的,可是怕又睡过头,于是赶紧爬了起来,穿好衣服,一边洗漱,一边回忆昨晚的梦境。昨晚没有梦见彩票号码,却梦到一只股票涨停了,他随手把股票名字写在手心上,然后就出门上班了。
他故意在路边摊慢悠悠地吃了早餐,等他到公司的时候,离打卡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公司周围空无一人,连一向习惯早到的门卫老许居然都还没到。不过毕竟自己没迟到,他松了口气。
打卡时间到了,门卫居然还没来开门,这可让阿奇感到非常意外。再等了一会儿,不仅老许没来,连单位的领导和其他同事没来。他刚要给同事们打电话,就看到老板打着哈欠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看到第一个到的居然是阿奇,他有些意外,然后又有些惭愧地说:“我又睡过头了……哇靠,老许这老毛头怎么还不来开门?饭碗不想要了是不是!”
“说不定也是睡过头了……昨天我就是做梦做太多才会睡过头了,该死的梦……”
“我昨天也做了很多梦,一直做到早上,还不知道是梦,要不是强行逼迫自己起床……恐怕就要一直沉浸在那场梦里了。醒来后觉得自己好累,就像没睡觉一样。”
“我也是啊。王总昨天梦见什么了?”
老板还没有回答,就听见老许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从他们身后传来,老许用颤抖的手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办公室的门。
“哟,老许,昨晚做了啥梦?”王总刚好借机转移话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调侃着老许。
“梦见俺媳妇了,她在梦里一直抓着俺,不让俺走。俺说俺要上班,她还是不让俺离开,说自己有危险了,叫俺别走。可是有什么危险,她却说不出来。俺一急,就醒了,发现睡过头了。”
“原来是想媳妇了。不过每天晚上都能见到,老想她干啥呢?”王总乐得前仰后合。老许看老总没有批评自己的意思,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俺想,就是媳妇老跑到梦里,不想也会进来。我在想梦里是不是有另一个我,那个我的老婆正面临着某种危险……我跟媳妇儿说了,媳妇儿说是我想多了,可梦里的场景又那么的逼真,不然为什么大家在梦里都觉得它是现实呢?”
“有道理。不过为什么这几天大家都一直做梦呢?而且都因为做梦而耽误了工作时间呢?你看还有那么多人没来,估计是做梦做过头了。”
“不只是我们单位这样,”王总说,“刚才我打出租赶来的时候,看到路边很多卖早餐的店铺都还是大门紧闭。往常这时候他们的生意非常火爆,现在居然放着这笔钱不赚,也不明白都搞啥去了。所以我觉得,这座小城里的大部分人都被梦给禁锢住了,梦控制了他们的生物钟,甚至让人们连起床的力气都丢失了。”
“禁锢?可我们最终不是醒了吗?”阿奇问。
“你的躯壳醒了,可是大脑不一定醒了啊。肉体在行走,可你的大脑怎么能分辨出它是走在梦中的世界,还是走在现实世界呢?”
阿奇还记得昨天领奖时小伙子说的那一番话,此刻又听见老板的这一番说辞,忽然又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梦见了蝴蝶,可是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他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他。这种错乱的世界观容易让人迷茫,可现在他能认定这就是现实世界,而不是梦中虚幻的乌托邦。可为什么老板觉得现实和梦境难以区别呢?难道他出来得太急,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
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老板家离单位不远,打的过来不到十分钟,还没清醒很正常。过一会儿,他就不会这么想了。现实就是现实,梦境就是梦境。
阿奇的老爸大奇也是突然间就一睡不醒了。阿奇得到消息,下班的时候赶到父母家时,已经是夜晚了。村里人说他老爸好多天没出门了,邻居吴奶奶用指甲撕开一层玻璃纸看了半天,发现这家伙居然在不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而且就连饭点也不起来做饭——实在是奇怪至极!大家可以确定大奇还活着,因为他的呼噜声就好像拉风箱一样,吴奶奶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都听得见。
但是,这家伙似乎就没有睡醒的时候,偶尔呼噜声停止了,再去敲他家门,没人应答,过没多久那如雷的鼾声就又响起来了。敲门者觉得无趣,便不再理会那家伙。
一连叫了几天,大奇老爷爷都没有出门过,村民们每次经过他家的时候都会通过破掉的窗户纸窟窿往里面看看,老人家都是以一成不变的姿势躺着,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老人家又没死,难道一直睡下去,就永远别吃饭了?
后来村里的人也发现自己睡觉的时间在不断变长,而且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精神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如果强迫让自己起床,他们就想要接着做梦,因为梦中经历的故事是那么的丰富多彩,他们永远忘不了做梦时逍遥快活的感觉。所以后来村民们还是没把大奇嗜睡这事情告诉他的儿子阿奇,而是都像他一样,开始变得很爱睡觉。于是这些村民每天都到中午才起床干活,一直到天刚擦黑,随便吃了点饭,就又钻到被窝里,陷入梦中的温柔乡,做他们的发财梦和美女梦去了。
不过阿奇还是回去看他的老爸了。老妈两年前就去世了,现在老爸一个人住,怎么能不让他心生牵挂呢?
单位里有不少同事都跟老板请了假,说他们困得不行,要好好回去补觉。找到王总的时候,发现王总居然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有人推了王总几下,没醒,只好集体写了一张假条,放在他的桌上,便急匆匆走了。
他们走在路上,困意便越来越浓。他们已经不能分辨这个世界的真和假了,有个女同事看到路边有一块长凳,就躺下来睡着了。与此同时,另外几个同事看到天桥台阶上、绿化带里、超市台阶上……都横七竖八地睡了不少人,甚至有个人钱包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老刘看了忍不住一阵心痒,走过去伸手去拿,那人没反应。可是就在此刻,他的困意也愈发的浓烈,就倒在掉钱包的那人身边睡着了……
城镇里的交通基本陷入瘫痪,没人开车,也没人坐车。阿奇只好骑摩托车回乡下老家。为了避免自己因困倦而突然陷入梦之仙都,他又买了十块钱的彩票,号码还是昨天开奖的那些号码。一路上他都热切期盼着那一张彩票能够中奖,居然没睡着。
刚到村子口,摩托车就正好没油了。阿奇都下车飞快地跑向家里,刚到家就看到父亲缓缓地睁开眼睛。“爸,你睡了好几天,不用吃喝拉撒吗?”
“什么,我睡了好几天?你,你是在做梦吧……”父亲疑惑地盯着他看,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我没做梦,是你在做梦。昨天和你妈逛了一整天的超市,你妈说彩票中奖了,啥都可以买。对了,她还把彩票拿给我看,我找找……咦,彩票呢?”
大奇坐起身子来,上下翻看自己的衣兜。阿奇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彩票纸问他:“是不是这张?”
大奇忽然双眼发亮,伸手就拿过了彩票,扫了一眼,就兴奋得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张。怎么跑到你那边去了呢?”
“这张是我买的……”阿奇说的很小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张就是中奖彩票?”
“对啊,你妈领奖前就到彩印店帮我复印了一张彩票,保存做纪念。只是这张纸材质和复印的有些区别……是为什么呢?算了,不想了。儿子,咱想想要去哪里玩?”
阿奇嘀咕了一句:“你在做梦吧……”却不忍心打断父亲的幻想,又想起自己那张彩票,说不定真能中个大奖呢。他相信梦,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那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所经历过的,而那个世界的经历和我们这个世界的经历非常相似,才会在思想信息上产生相互之间的关联。
如果父亲梦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彩票中奖,而他的儿子在他做梦的时候也买了彩票,那么究竟是因为平行时空的信息也可以和现实世界清醒着的人产生量子关联,还是因为他和做梦的父亲二者无意中在思想上产生了某种关联?
他对父亲说:“彩票交给我保管吧。”父亲又把彩票递给他。此时的阿奇困的不得了,他倒在父亲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闹钟催命似地响了起来,他看到母亲站在自己的床前,大声喊了一句:“快迟到了,赶紧起床啊!”然后就走了出去,片刻后厨房里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乐。阿奇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可即使是梦也得做下去啊,何况回到童年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境啊。他一边答应着,一边穿好校服,兴冲冲地吃过早饭,背上书包走向学校。
路上经过一家体彩店,他心血来潮,摸出了兜里的两枚硬币,按照先前记下的那个号码买了一注彩票。
他把彩票放在了文具盒的背面,就去上学了。没过多久,小阿奇就忘了买彩票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从体彩店门口经过,店里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哥哥叫住他,说他中了一百万大奖。不过这笔奖金要让他的爸妈来领取,先前这小哥哥违反了规定,卖给未成年人彩票,没想到却误打误撞,成全了一个百万大奖。
领回了奖,妈说,从此以后可以吃香喝辣了。阿奇,寒暑假你要到哪里去玩?我们去坐一次飞机吧!
父亲大奇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他躲在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知道在想啥。
阿奇笑醒了。发现居然是在做梦,他忍不住就要接着睡下去,结果看到父亲居然倒在了他身上,呼噜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顿时就愣住了,不明白父亲这么睡下去又要睡多久。
梦中的经历是那么的真实,醒来后的阿奇甚至怀疑是不是刚刚发生过。他觉得自己更像是穿越了——从童年时期突然穿越到了今天。他感到有些疑惑,想了想,又躺下去继续做梦了。这一场梦,做了很久很久。没错,是他自己根本不愿意醒来。
他怀疑醒来后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甚至觉得那才是在做梦——一个更完整,却更加单调和枯燥的梦境。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梦中人,被平行世界另一个他看不见的自己的思想支配着,过他日夜期盼的幻想中的美好生活。
不只是他,大家都喜欢做梦。既然做梦跟真的一样,那么为什么不肯坚持不懈地把它们做下去呢?
浮生也只是一场梦罢了。
阿奇就这么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有一次醒来,看到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希望村村民购买彩票赢得两百万大奖,却无人现身领奖。神秘的奖金得主究竟在何处?他忽然精神一振,耐心地看完了中奖号码,一个也没差。奖金两百万!他兴奋了一会儿又躺了回去:梦里中了五百万,和年轻的爸爸妈妈到处游山玩水,而现实世界里,老妈走了,老爸又昏睡不醒,去领这个奖又有和意义呢?
他关上手机,接着睡觉。
后来有一天,人们不再做美梦了。他们梦见正在享用着吃不完的美味,突然腹中剧烈疼痛,他们丢掉筷子,捂着肚子哇哇大叫。忽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腹中果然阵阵抽痛。原来是为了做梦,好多天没有吃饭也没有排泄,胃肠大吵大闹地为主人的行为做出抗议的举动。
按理说肚子疼之后他们应该去看医生,可是他们没那么做,而是继续睡觉。一梦解千愁,梦里再怎么痛,想想这是做梦,也就释然了;而现实中的疼痛,往往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够压制住。相比之下,当然做梦实惠得多。
可是一进入梦中,人们就开始大声哭泣,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钱都没了,女人也和别的男人跑了,或者男人被别的狐狸精拐走了。可他们不想醒来,这场梦就一直做了很久,人的精神陷入了高度的紧张和恐慌之中,当他们大汗淋漓地醒来之后,就不愿意再进入梦乡了。
浮生一场梦,谁知苦与乐。梦里逍遥仙,梦外身是客。
后来他们开始害怕睡觉,害怕做梦。只要一天能睡上四个小时,他们也就不想再睡了。
也有人固执地认为先前经历的不是梦,而都是现实,现实世界才是梦境,我们不应该逃避现实世界突如其来的灾难,要相信困难总会过去。
可已经不会再有人听他的话了。哪场梦逍遥快活,就沉浸在哪,不要再进入另一场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