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3岁那年,我受过一次伤。
许是贪玩,每次午睡的时候,我总要在我的摇床里摆上各式各样的玩具。那时弟弟刚出生,母亲光是照顾弟弟就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没空哄我入睡,我便一人坐在摇床里把玩着心爱的玩具,直到玩累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母亲惯常会来查看我的情况的。
一切照常。
唯有那回。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声清晰入耳的“滴答、滴答”的响声。
母亲的视线转而向下。这一看,心脏登时漏跳了一拍——
从我口中,正欢畅地流淌出一股鲜红的液体。汩汩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顺着摇床竹篾的纹理滴落,破碎在地板上,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血红得渗人,刺伤了母亲的眼。
母亲惊叫了一声,连忙抱起我往医院冲去。
②
许是年幼顽劣,再加之无人看管。玩着玩着,不知怎么就把玩具弄进嘴巴里了,这玩具还带有锋利的“武器”——舌头被裂开了一个大口。而我那时竟毫无知觉,不吵不闹睡午觉。
好在我福大命大。母女连心。母亲及时的巡看,从一片险滩中捞回了我的一条小命。
妈妈们都是天使。
送至医院后,舌头上缝了十来针。
许是因为太过慌忙,妈妈还来不及通知家里的长辈。
等到妈妈回家的时候,奶奶看到妈妈衣服上一身的血迹,讶然一惊:
“你是去杀猪去了吗?”
③
我对这段经历已然一片模糊了。
我是意识觉醒比较慢的孩子,长到六岁才开始记事。于我来说,六岁之前的回忆,仿佛一道绝情的深渊,把我的幼时与我之后的岁月断然隔开;一重重雾霭,遮挡了我探寻的视线。我只能站在记忆深处的最边缘,瑟缩着往那深不见底的渊口无助地张望,一片迷迷茫茫。
我竟是在这样的张望下懂事的。
我知道母亲是记得很清楚的。孩子的每一次受伤,仿佛都会自动复制出另一份相同的疼痛,粘贴在母亲的身上,只不过痛的方式不同罢了。我是从她口中得知我六岁之前,三岁那年的故事的。
④
都说舌头是人体中最灵活的肌肉。那个时候刚处在牙牙学语的阶段,似乎没有人能预料得到,最灵活的部位受了伤,连累着说话的灵活性也散失了。
⑤
从那之后,我就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说话“呃......呃呃......呃......”愣是吐不出只言片语,好像有一根鱼刺就这么直生生地卡在喉咙里,让你说不得话;话一说不好,每每叫人着急。家里人也曾提醒过我,告诫我要改掉这口吃的坏毛病。然而,他们也一致默契地不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天真惯了,没把这事放心上。对我来说,基本的吃穿住行我能表达而他人能够理解就足够了。于是我继续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童年的世界中冒着险,也一直“呃......呃......呃呃......”地说着我童年稚嫩的话。无忧无虑。
上天恩赐,我的童年过得还算幸福。
⑥
但时间怎能甘心一直停留在那段天真岁月。
等到我上了三年级,我才如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
开始有人当着面笑着说我:“你怎么好像不会说话?”“你说话怎么一卡一卡的”“你说话好搞笑哦”“你是在模仿鸭子说话吗哈哈哈”。
我脸皮薄,一有人这样说我就羞得满脸通红,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内心的世界,崩然倒塌。
⑦
在爱情公寓中,曾经有这么一段情节——
关谷君在跟对象约会时曾因自己独特的日本口音而遭对方嫌弃。对方是位小学语文老师,听不惯他这种别扭、不规范的日式发音。
关谷心中无限懊恼。
这时悠悠过来开导他,她向他谈起了她的过去:
她小时候说话口吃,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每次谈话的时候她都会尽量简短地回答。比如,在别人跟她说话时,她就回答:“嗯。”“是。”“好的。”“没错。”等诸如此类简单短句。同时,她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自己在背后默默努力,盼望早日改掉这口吃的毛病。
然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成功了。
⑧
说到这,你们可能以为我也一样在背后默默努力着。
我现在也在这样想啊——如果当初有人告诉我该这样做就好了。
但当时的我又怎能如现在理想中的我那般所愿。
我抱怨过、伤心过、颓废过、懊恼过,当然也努力过。然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是有回报的,何况我还努力错了方向。
我是个糊涂的孩子。我没有悠悠那样聪明的头脑,我也不擅于很好的隐瞒。反而试图笨拙地通过加快我的语速来达到掩饰我口吃的目的。
当然,这方法压根行不通。别人可能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我在说话,这话便如疾风般地刮过去了;除了感觉耳根微痒之外,只剩下变本加厉的嘲笑。
我又再一次沦为众人的“笑柄”。
⑨
我就这么迷迷糊糊,说不清欢喜还是悲伤地继续成长着。
到了五年级,我开始钟情于写日记。心中的苦恼无人诉说,我便把它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中。自己跟内心中千万个自己对话,聊以慰籍。
写着写着,文章也写得漂亮起来了。记得那时老师会不时地在课堂上念我的文章。
虽然以现在的阅历来看仍有些许幼稚,小小的年纪就深谙作文套路。
但心里总归是狂喜的。
更值得欢喜的是,我似乎找到了一位可以细细聆听我繁琐心声的忠诚的小伙伴。
我渐渐明白,内心那片辽阔的原野,即便再如何多姿多彩,若是一直对外界封闭,怕也是有朝一日也会逐渐失去那份异彩。
我想趁现在把这些美景灿影记录下来。
我觉得我可以不必再与他人交谈了。我找到了另一个情感的寄托。
于是,我从往日的阴霾中拨开云天,重拾阳光,在成长的进程中一点点发现那个真实的自己。
但,那时的我怎能料到,在人生路上发现得越多,越会失去自我。
⑩
我天性内向,也不喜说话,尤其喜静,这是我长大后渐渐挖掘出的自我。口吃的毛病,在我寡言惜句的性格影响下,也慢慢化作一缕薄烟,随我的童年一起,飘散在了昨日青空。(除了偶尔在读英语单词时会露下身影。)
然而越深入发掘自我,我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我自己都很陌生。
上了高中,开始正式和男生打交道。当时正处在自我认识的混乱期,我既没有表现出突出的个性,也没有鲜明的色彩,没有任何东西拿得出手。一较为活泼外向的男同学许是受不了我寡淡的性子,竟当着众多朋友的面责骂我“你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呆木头!你还不如一个哑巴。”
上一秒我还咧开的笑容,就这么僵硬在脸上,嘴角微微抽搐,简直比鬼脸还难看。周围人不时向我投来或嘲讽或同情或异样或看不懂的目光。
那一刻,我的心,再次天寒地冻。
①
是啊,哑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当一名哑巴。
我没有任何歧视不敬的意思。
哑巴不会说话,他们的言语机制或多或少受到了损坏。人们体谅他们,关心他们,谁都不会因为哑巴不会说话而去责备他们——“你怎么不会说话?”,相反,他们会被给予爱、关怀与尊重。而天生内向不喜说话不殷说话之道的人,若是不能正常地表达自我的情感,只怕会遭到各种各样的人无端地嫌弃加指责——“难道你是一个哑巴不成?”
这样不用费尽心思地跟人谈话、与人争辩,用言语表达自我联络感情,在我看来,确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②
记得,我本质上是一个很爱笑的人。我笑点很低,还很喜欢看小品和相声,常常被逗得捧腹大笑——在我看来,这是一门真正的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但如今,我渐渐发觉自己笑起来竟是那么力不从心了。
我感到一种致命的孤独,似要把我从这个世界抽离。
仿佛得了厌语症一般。我越来越不想在众人面前讲话。每当看到周围的人说话时或笑或喜的模样,那么生动活泼,如针芒般刺痛了我的眼。仿佛那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而我只是不受人待见的空气中一股潮湿的霉气,别人唯恐不及。
我刻意跟周围人保持着距离。也不是因为性格孤僻,不喜见人。只是,我心底害怕。我怕别人根本不愿看到我这副说话的嘴脸,而我还不自知地像个局外的小丑一样尽把自己凑上去说着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惹得他们不快,我自己也落个难受。
我当真不会讲话。明明心里是这么想法,但话从口出,好似被施了魔咒一般,硬生生被曲折成另外一个意思。我曾心生疑惑,我这嘴莫不是先天缺失,后天再经由别人身体移植到我身上,与我的大脑尚未很好地缔结生出新的突触神经,遂屡屡与身体发生强烈的排斥。要不然,为什么每每经由口说出的话,总是那样不尽人意。
③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成为一名哑巴。
④
高中三年,我独自踏着寂寥的背影,静默地啃噬着内心疯长的茫荒野草。
⑤
上了大学,一切照旧,我依旧沉默寡言着。身边不至于没有三两好友,但仍喜欢独来独往。且在摸爬打滚中懂得了许多现实的道理。
村上君说过:“人生就像复杂的乐谱,很难给予正确的解读。”
其实,有些人的内向,和另外一部分人的外向一样,本是天性使然,实在难移。
内向与外向,本就不存在孰是孰非,孰好孰坏,适中即可。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
我们终究是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人,就算不够循规蹈矩,也不能太特立独行。需知,社会再大,也有兼容不下的人。所以,我们也需要主动去接近,去磨合。这份融入,不是让你一味地去合群,而是懂得去寻找志趣相投之人。从谈得来的好友知己身上感受友爱与融洽,收获更多的幸福感,帮助你蜕变为更好的自我。
此外,对所谓的“嘴皮子溜之人能在社会上更好地立足”之说,其实也不必太过在意。人生在世,能够时刻怀有真实的感受最重要。至于言语——出门在外,懂得寻门问路;社交场合,懂得巧妙应答;生活中亦有二三朋友可以畅所欲言;足矣。
⑥
最后,想再多说一句:
性格本没有好坏之分,每种性格都有自己存在的合理价值。
所以,请为每一种个性提供生存的场所。
⑦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愿意成为一名“哑巴”。
笔锋薄弱,啰里啰嗦三千多字。
谨以此篇,纪念逝去的或明或暗的时光,遂与昨日的自己告别。今天的我,早已锤炼得更加坚毅。孤独依旧;年轻的心,仍在生长。